裴徐林今日并未晚归,只是在正院到临风院的一条必经廊道上,遇到了幼弟,耽搁些许时间。
裴灵恒是特地在这里等着兄长。
其实墨影才有些躁动时,他便注意到了,见阿嫂上去控马,担心有什么意外,所以走近了一些,无意中听到几句郡主与她的对话,尤其是提起和兄长有关的,什么“赐婚”之类的。
他不知道,也不懂,但不妨碍从中精准捕捉到郡主话语中的居心不良。
不愿见到阿嫂在其中受委屈,直觉告诉他,此事要告知兄长,兄长自会护好阿嫂的。
于是巴巴地守了半个时辰,终于拦到人一字一句原样复述。
裴徐林平静听着,幼弟的细腻和敏锐出乎他的意料,他温和地拍了拍灵恒肩膀,“我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多想,回去吧。”
裴灵恒乖乖走了,怎么也想不到,他“寄予厚望”的兄长,第一反应是什么——
这何尝不是一个时机,借此将最初的谋算和盘托出,婚事是真,但动机不纯也是真。
彼此利弊逐一摆出来,以她的灵心慧性,想必立马就会明白。
裴徐林不无冷静地想。
没料到的是,葛春宜什么也没问,神情举止一如往常,又或是……根本不关心这些,什么真真假假,什么“情意甚笃”。
在心中反复润色的话一时没了用武之地,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低眸喝了口茶。
“……”
气氛早已静下来,葛春宜觑了裴徐林一下接一下,发觉他脸色越来越不对,便试探着问:“……世子?若是吃好了,便让侍女撤下去?”
他怔了下,颔首。
奇奇怪怪的。
葛春宜没多问,抱着雪球到屋外空地上,趁天边余霞尚在,继续陪它玩会儿捡毽子,免得夜里要闹腾院中值夜的侍女。
“嘿!雪球,快去!”女子娇脆的声音不时传进屋里,“真乖!这么厉害啊小雪球。”
裴徐林默默听着,眼前浮现出她蹲在地上笑眯眯揉小狗脑袋的模样,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思绪渐远。
很快,光线越发昏淡,银杏进屋点亮了内室的三足落地灯台,灯罩落下,火苗晃了晃。
裴徐林目光一顿,微微眯眼,对面妆台底下,似乎掉了个什么东西,露出一角斜影。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张卷起来的纸,隐约透着墨迹。
打开一看,涂涂改改的痕迹十分明显,写着几味药材和香料的名字,底下则画的几副不同的花鸟图案。
原来是这个。
近几日常见她伏在桌案上写写画画什么,且总藏着掖着不想让他瞧见似的,他自是配合,有所发觉也并未点破。
看过后他便把纸张恢复卷状,放回桌底原位。
银杏眼睁睁看着,正想溜出去给葛春宜通风报信,裴徐林淡淡扫去一眼,她立马乖觉停下。
“不要多嘴。”
“……是。”
银杏咬着唇走出去,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想那本就是少夫人为世子准备的,看便看到了,一边又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世子“恐吓”住。
还没想好,身边一人一狗与她擦肩而过,进了内室。
葛春宜嬉笑欢乐地走在前头,雪球就颠颠儿地追在后边,扑她飘起来的衣带。
银杏松了口气,不忘提醒,“少夫人当心些。”腿上都磨伤了还不忘陪狗玩。
葛春宜呵斥,“雪球,停下,停!”
雪球吐着舌头,尾巴兴奋得甩出残影,压根不听她指令,看到男主人时才停住。
葛春宜生气:“你倒机灵,瞧见世子便不敢动了。”
雪球咧嘴:“汪!”
她把右脚伸出去一点,鞋面上的珠子几乎被咬秃了,只剩几点可怜的线头,“再咬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雪球蠢蠢欲动:“汪!”
裴徐林一旁瞧着不由好笑,把小狗拎起来托在手上,骤然腾空,它立马缩成了一团,冲着葛春宜嘤嘤讨饶。
“如此顽皮,罚一天伙食可不够。”裴徐林和她说道,“军中训犬便有一套法子,若需要我写下来给你?”
葛春宜原本还在幸灾乐祸地逗弄雪球,闻言微微睁大了眼,“不要不要,雪球还小呢,我可舍不得。”说着,连忙把它从男人手上解救下来。
裴徐林无奈:“惯纵太过,它便不听你的话了。”
“哪有,你看,它可聪明了,还会瞧人脸色,得寸进尺、撒娇乞怜……样样精通。”
果然,雪球一落地便围着葛春宜身边绕圈圈,贴在她脚边蹭,哄得她笑眯了眼。
她还得意地朝他抛来一个眼神,裴徐林挑眉不语。
“小时候,我们巷子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养了守犬,又大又壮,站起来比我还高。”
裴徐林想象得到,笑了笑:“为何没有自家也养一只?”
“阿娘不同意……不过也是,那时我每日都只顾着琢磨如何溜出去玩,才没心思养犬。”
裴徐林心中微微一动:“是吗,好像极少见你出门游玩……”
葛春宜偏头看他,抿嘴一笑:“世子,彼时我才六七岁,现在哪里能一样呢?”朦胧的光映在她脸上,晕着模糊不清的神色。
哪里不一样?
为女子,当端庄娴雅;为人妇,当矜重贤淑;又或者是受侯府世子夫人身份所限?
裴徐林暗自思忖着种种可能,眉头微蹙。他想说无需考虑这么多,可又觉得这话实在太过轻飘飘。
眼看他敛容沉凝,似乎遇到了什么格外棘手的事情。
葛春宜偏头,不知他想到哪里去了,这人总是从容不迫,难得见这副模样,她憋着笑,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他侧目过来。
“世子在想什么?”她笑吟吟、坏心眼地问。
裴徐林抬头,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眸里碎星熠熠,蝶翼一样的睫羽接连眨了几下,透出些隐含的促狭。
澄澈的眼,轻盈的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郁怨怼之色。
方才那些沉甸甸的猜想,此刻如见初春暖阳般,通通消散。
“不瞒您说,十岁前我已经把好奇的、得趣的玩了个遍,若要真分辨,不如说是没了幼时百般新奇的心思。”
葛春宜掰着手指头,想起什么说什么。
——五岁抱着马腿不放央求爹娘带她骑马,六岁便一人跑去城郊游水,七八岁时已经快把济山翻了个遍,斗草、投壶、锤丸……这些小把戏更是早早就腻味。
因着这些事,她没少被爹娘教训,挨过好几顿打,甚至现在想起来还会为当时的胆大包天而后怕。
葛春宜说着这些,眼睛越发明亮,神采飞扬。
裴徐林安静聆听,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伴着她的讲述,眼前似乎冒出了一个幼年版葛春宜,调皮灵动,朝气蓬勃,枝叶为她伸展,鸟雀为她鸣啭,万事万物都显得格外生动鲜活。
“等长大一些,便喜欢上了琢磨匠艺,譬如做风筝、做花灯、捏陶人……还有酿酒也试过,嗯,这个和你说过。”
“若有机会,等我和世子露一手!”
裴徐林不得不承认,下意识想象中的自怨自艾、郁郁寡欢,是看轻了她。
他不自觉勾了下唇,耳边莫名安静,回过神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幽幽地盯着他。
“我说得口干舌燥了,你竟然没有在听!”葛春宜连灌三杯水,“那换世子来说,世子幼时可有什么趣事?”
她每次不满的时候,便会微微鼓着脸,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
裴徐林思绪一滞,顿了好半晌,才说道:“幼时……我幼时最大的愿望是同父亲一样行兵布阵,有朝一日能上战场杀敌,为国立功。”
“所以,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或练武,后来稍大一些,便入东宫伴读,每日课业周而复始,无甚趣事可言。”
东宫。
葛春宜耳尖一动,她不想叫自己的好奇太过明显,斟酌着问:“陪太子读书如此枯燥么……难道除了读书写字,什么都不许你们干?”
裴徐林望着她的眼睛,坦然直接到让她有些瑟缩,不自觉想错开眼。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为了找出一件“趣事”需要翻遍所有记忆,“有一次,我们偷偷在金鳞池钓鱼,准备了许多鱼食钓饵,奈何几个时辰没一只鱼上钩,最后一气之下把所有饵料全部倒进池子,撑得好几只金鲤翻了肚皮……”
他还没说完,葛春宜已经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然后呢然后呢,可挨罚了?”
裴徐林无奈:“自然,太子一力担下此事,圣上怒极,罚太子给那些死去的金鲤作四十九幅画,要求姿态各不相同。”
“经此一遭,我和太子画鱼的功力也算是突飞猛进。”
葛春宜笑得说不出话来,肚子发酸边笑边揉。
当时惩罚下来,裴徐林只觉得窘促与歉疚,如今被她的笑声感染,竟也品出几分生趣。
葛春宜满脸期待:“还有吗?”
“……没有了。”
她满脸不信:“你再想想,难不成东宫除了你与太子,便没旁人了?”
裴徐林瞥了她一眼,葛春宜有被他看得些不自在,以催促掩盖。
如她所愿。
“当初东宫崇文馆,年纪相仿的皇子只有太子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荣王,他的伴读便是鲁义。”
“嘉乐郡主与太子关系亲近,偶尔会偷跑来崇文馆,二皇子常捉弄郡主,有一次用融化的蜡油抹到她头发上,太子上前劝阻,二皇子不服,一来二去,蜡上的火芯滑掉,在他手腕上烫出一块疤。”
“此后圣上管束愈严,无人再敢生事,郡主也没进过崇文馆。”
这算不上一件令人捧腹的“趣事”,最后一句话也刻意到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裴徐林的确猜到些什么,也许郡主还说了其他似是而非的话,所以她今日才会对他的“过去”这般好奇追问。
比起她热烈、恣意、明朗的回忆,他每每一回想,涌出来的那些无趣又乏味,从中挑挑拣拣,才忐忑地拿出一两件来馈还,而她却总是十分捧场。
葛春宜满意了,才懒得去想裴徐林那些话里的含义。
无关任何人,她只是想更了解他一些,于是主动拿出自己的和他交换。
鉴于他此前的种种恶劣行径,她有做好落空的打算,只是当得到回应时,还是难以自抑地雀跃起来。
恍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打了死结的包袱纠缠,好不容易才拉开一条细缝,可惜仍不足以看清里面装的什么。
没关系,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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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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