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外祖先于朝廷的旨意递来了消息。
昭家,涉嫌牵连前户部尚书贪墨一案,官商勾结,现均已查明。昭家家主昭禄押于原住地斩杀。家产抄没,其家眷流放西北边境。
纵是外祖及力作保,上下打点,也终究是有心无力。
昭禄难逃死罪。家眷一同流放已是极限。
“流放,好一个流放。我和你阿父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从未,怎的就落得这么一个结局。睿儿,阿母连累了你和二郎…”昭薛氏一夜之间,鬓发半白,她想哭,却不敢出一丝的声音。至少不能当着孩子的面。
她藏在袖子下的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抠进掌心的肉里,疼痛的感觉让她清醒。
“我知道的,救不回禄郎了。救不回了。”她小声的自言自语,淹没在细小的哭腔之中。
但她还不能垮,至少要为昭睿和昭辰搏一条生路。流放比卖为官奴要好,他们还有机会。消息来的早,还有一日可以准备,妇人紧皱着的弯眉,展平了。她强撑着,挂上往日温柔的微笑,细长的手指向上抿去面颊的残泪。贵妇人熟练的挤出一个笑容,
“忍冬,你替我把小姐郎君叫过来。”
“待太阳落山,你拿着我妆盒里银票和信,去找我阿父。你的卖身契也在盒子里,拿了走吧,”忍冬从小和夫人一起长大,她此时已然明了夫人的想法。
求助薛氏,在流放的路上帮忙打点一二,至少可以保住小主人的性命,旁的后面再做打算。
只是苦了小姐和郎君,西北战事起了,这一路上定然是风波四起,希望他们抗的过去。
“小姐,郎君。夫人叫你们过去”仿佛心灵感应般,昭睿大概猜到了。
“冬姨,你告诉我,是不是阿父有消息了。”忍冬没有接话,只是摇了摇头。她甚至不敢面对昭睿投来的眼神。
兴许是季节交替,有兴许是人心死了,短短两日。夜里是愈发寒凉。
东跨院的园子里,桂花树上已无秋色,露结成霜。
昭睿牵起阿弟的手,又给他披上一条裘子。她半蹲在地上替阿弟系上。
“二郎不怕,姐姐在呢,不会出事的。”她阿弟看起来乖乖的,但其实什么都明白,她轻抚过阿弟的头。把昭晨抱进怀里轻声安慰,接过了冬姨手上的一盏灯笼。
两人牵着手,走在曾经喧嚣热闹的青石小路上。小径无灯,和墨色的夜晚融为一体,只有手提灯笼发出昏黄的光亮。
太静了,她听得到池塘里小鱼儿翻身的水声。冰凉刺骨的风钻进领子里,她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快步向正厅走去。
“阿母,我带二郎过来了”她用力扣了扣门,带着二郎进去。
不知怎的,今夜风大,正厅的门很难关上,她使了很大的劲,连着昭辰也在一旁帮忙才堪堪掩住。小郎君穿了一身狐裘,脸蛋儿被捂的微微泛红。
放下灯笼,点上门口的烛火,这才扭身进了正厅。
她借着摇曳的烛光看清了坐在椅上的阿母,辩得出,她在强撑。昭薛氏的状态,犹如蜡烛烧到了头,只剩下一小截儿的灯芯微微发亮。一阵微风,就能吹灭。
“睿儿,我救不了你阿父,也没办法保全你们。已经判下来了”
“好在我消息得的早一些。”
昭薛氏拉过昭睿昭辰的手,仅停顿了一瞬,便继续开口,她的孩子现在必须要坚强起来。
“家眷是流刑,我托了你们外祖父,路上帮忙打点,但西北毕竟是苦寒之地,阿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有力,眼泪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睿儿,阿母知道你聪明,只是二郎年纪尚幼,路途凶险,就全交给你了。”她拍了拍两人的肩头。
“阿母,您要去哪,为何不跟我和阿姐一起走,辰儿不想和母亲分开。”昭辰嘟起小嘴,哭的稀里哗啦。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会儿擦脸,一会儿又紧紧抓住阿母的胳膊。
昭薛氏再有不舍,再有愤恨,也已经是回天乏力。“二郎,乖乖不哭,阿母啊,不是要离开,而是要在宅子里等着你阿父,所以不能跟二郎一起走了。”她伸手把昭辰抱在怀里,双手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般。
“二郎转眼已是小男子汉了,都能保护阿姐了,去的路很长很长,要听话。”昭辰就很快停止了抽泣,许是累了,他伏在母亲肩膀上,睡着了。
到底是个小孩子。
昭薛氏放轻了声音,面色凝重,再一次嘱咐昭睿
“睿儿,阿母能做的太少了,听闻西北边境战事吃紧,能安稳到达就已是万幸,你和二郎的条件不足以充当苦役,撑过这一路,入了当地户籍,就给外祖去信。他定会护你们二人周全。”
这一步,是她能替孩子走的最后一步。
昭睿不言不语,只是拉着母亲的手,不愿放开。
昭薛氏也没有放手,只是突然讲起了昭睿小时候一家子西行从商的趣事,说的两人又哭又笑,直到夜深。
如果时辰能再久一点,就好了。
昭睿终是没能抵挡住困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昭薛氏叫了宅子里仅剩的春江和知夏,交代了后面的事情。
又亲手给小姐和郎君盖上毯子。
不管怎么样,双手就是控制不住的搭在孩子们的身上,替她们抚了抚发丝,她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昭睿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春江和知夏已经准备好了单薄的行囊和简单的素衣,避开人,偷偷送至城外马车。
催促她和二郎做准备。家里给足了打点,昭辰算是孩童,允乘无顶马车,只是3000里的流放,路远天寒,未来仍无可预期。
“小姐,官差一会儿就开押人了,刑期今天就开始了,至晚午时也要出发了。”春江看着自家小姐发呆,不由得开口提醒。“夫人还说,小姐郎君起了就走,莫要回头。现起就靠小姐撑起昭家了”不知为何,好像善人总不得善终,一夜之间就变了。昭宅没了,她们没家了。
春江没有表现出难过,她难过小姐只会更为难。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她拉了拉小姐的袖子,一面催促催促小姐更衣。一面掂量着手上哪件外袍更厚实些。纵是小姐身体好,那就更不能冻病了。
除了带着些贴身带着的素净饰品,昭睿只拿阿父送的一把雕花匕首。
为什么是她们家,为什么是阿父。找不到答案。
少女蹲下替阿弟拉正了外袍,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二郎,我们今天起就要去闯荡江湖了,可是要跟紧阿姐,外头坏人可多了”,只见阿弟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甩起了袍子。模仿江湖侠客。
“阿姐!你只管前进!我保护你”
四个人走出住了十几年的宅院,昭睿领着弟弟对着正门前磕了个头。
他们的缘分就此尽了,门口的官吏一前一后赶着几人走向城外。一向热闹的街巷此时却是大门紧闭,街上空无一人。
另一队押送昭禄及一干人犯的朝廷官差正往城内走。
昭薛氏换上了款式最简单的浅红色的儒裙服,那是早年间的老款式,她年轻时格外喜爱。
坐在镜前描给自己梳妆,挽起椎髻,不紧不慢给自己上薄妆。
妆发完成,拿起桌上的帕子,在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宅里闲逛。待她察觉,自己已站在桂花树下,叶儿依旧绿,只是没了花香。
她与禄郎青年结发,白手起家,刚买了宅子就亲手栽下一颗桂花小苗。再转眼已是一颗大树了。她希望亲手打理的宅子,能遇到一个好主人。
双手再次触碰到树干的一瞬,仿佛回到当年。二人依偎在树下,一言一语的绘制出想象的未来。“禄郎啊禄郎,是我们的运气太差。”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曾度过多个热闹的春秋,已然值得。
昭薛氏勾唇,面颊浮现薄薄的微笑,她毅然回头,走向宅外。独留寂静的院子,屹立在原处,园里的草木仍是迎风作响。她想明白了,就也没什么遗憾。
“禄郎,我来见你。”从慢步逐渐小跑着,迎向被官兵押解的昭禄,这一瞬她不是已经成婚数年的当家主母昭薛氏,而是与昭禄相爱相识的少女,薛怀碧。
往行刑的官差手里塞了一个没什么装饰的素金钗子,她便一把扑到禄郎面前。捧起他带血的脸。拿帕子仔细擦拭,替他理了理乱发。“禄郎,怎的这么不小心,说好了两日回来,确是拖了这么久”昨日没落下的眼泪,在此刻就如断线珍珠,一滴一滴打在地上。
“怀碧,我走错了,当初不应接下这烫手山芋的。我不该的,不该连累你。我们家没了”昭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像是做错事的小孩,把头抵在他娘子的头上。看见娘子流泪,不知道如何应对,他笨拙的抬起戴镣铐的双手,却始终没够到她的脸。
“我从未怨过你,禄郎,我们只是时运不济,不怨你。是这辈子的运气耗尽了,只是对不住我们的孩子。后面的路他们要自己走了”薛怀碧此言一出,昭禄已是明白他娘子的想法,她向来是决定了就不回头。心中只是祈求,能把剩余的气运都留给孩子,至少让她们平安。
“谢谢你,怀碧,我不长不短的一生,过得值”他们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谁也不愿放开。
昭禄抬起来头,喊出了最后一句话“我昭禄这辈子,愧对家人,但我真的从未作假,是冤案。”他等不到平反了,如若奸人能过得好,他下辈子即使做恶,也再不能让家人跟他送死。
“时辰已到,夫人,您该离开了。影响行刑则当处同罪”行刑官差面露难色,但薛怀碧仍是一步不让。充满坚定。
“麻烦您了”夫妻两人相视一笑,仿若人生已无憾事。只愿来世顺遂不遭劫难。
“娘”刀起的瞬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传来。
有些迟了。
昭睿早知阿母的打算,思虑再三仍是塞给了官差银子允她一刻,少女半路折返,还是想来见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却只赶上行刑前的一幕。两名官兵手起刀落,她的父母双双倒地,霎时间血染青石路。
知夏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一旁。语气颤动
“小姐,该走了,夫人说了,莫回头。”
她无法责怪阿母。阿母曾说,如果她和阿父只剩下一个,那定是太孤单了。无论是那边,都当呆在一起。
她没有护着她的阿父了,也没有会在她闯祸替她兜底的阿母了,原来成为孤儿,是这种感觉,心里痛的像是被撕开一般。
悲伤极了,真的没有眼泪。
他们至少是如愿了。阿父阿母,下辈子定再无苦难。
昭睿头上发晕,模糊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他们紧握的双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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