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清过冰,冰面上湿漉漉的,黎涵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爬起身来,她拍拍屁股,又向前滑去。
小小插曲,不值一提。
大奖赛法国站,这是片她从未踏上过的陌生冰面。而一年前差不多的日子,李理在这里取得了分站赛冠军。
奥运赛季成为法国站冠军的选手,会得到奥运金牌,这个得到多次验证的玄学定律,被称为法国站的祝福。
不过这个赛季法国站的竞争倒是不怎么激烈。黎涵无所谓地笑笑,加速进入起跳弧线,落下一个4T。
美国女单从她身边滑过,她让出跳跃角,向冰面中心滑去,开始练习步伐。
耳机里是提前下好的白噪音,黎涵的口味变得很快,最近她喜欢雨声。小雨沙沙、中雨淅淅沥沥、大雨倾泻而下。她在瓢泼大雨里捻转,像幼童手中旋起的伞。
没人知道黎涵最喜欢的部分是步伐。原因很简单,小时候,只有练习步伐时摔得没那么疼。
“黎涵,过来。”耳机里传来白鹤的声音。
黎涵茫然地转了个圈,找到白鹤所在的方向,滑向挡板,她摘下耳机,听从教练教诲。
“黎涵,赛前训练不是让你滑着玩的。集中精力,好吗?”白鹤的表情有点严肃,“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黎涵知道,自己应当走神很久了,她摇了摇头,最终还是开了口:“李理不在,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
“之前的分站赛,你们基本都不在一场。”白鹤把疑问写在脸上。
“这次不一样,她真的不在冰上了。”黎涵总觉得羞于启齿,她低下头,怕被对方误会,又补上一句,“上个赛季结束后,我就再也没和她一起上过冰,一次也没有。”
“这就难办了。”白鹤揉着眉心,“李理已经退役了,我没法把她再拉回来训练。”
黎涵开小差,白鹤倒也没生气,只是抬腕看了眼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招呼着黎涵下冰休息。
“黎涵,聊聊吧。”白鹤在长凳上坐下,“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就都说出来吧。”
她知道教练永远坚定站在她身后,永远不会突然消失。
“你是不是有点太依赖李理了?”白鹤拆糖纸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是不容忽视的。
黎涵的手捏着半瓶水停在空中,水在瓶里晃,她的眼睛跟着睡眠细微晃动,脑内却是乱糟糟一片。
“有吗?”声音轻飘飘的,连她自己也听不清。白鹤靠近了些,薄荷的凉意渗进鼻腔,她好像清醒了些。白鹤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在旁人看来,自己居然表现得这么明显?
黎涵想起了那晚佯装醉酒时鼓起勇气想要说出口,却被李理从中打断的话。话没说出口,那一切便是不存在的。
“我没有同期选手,但我一直觉得同龄女孩之间的竞争关系是很微妙的。”白鹤嚼着糖块,咯嘣脆响将她唤回现实,“你还记得你刚来那会儿吗?”
“算是记得吧。”她点点头,觉得自己也该吃点什么清醒一下。于是她向白鹤伸出手,厚着脸皮主动索要:“你那糖,能给我一颗吗?”
“我找找。”白鹤翻找着口袋,最终掏出一颗糖纸皱巴巴的糖递给她,“我不记得什么味道的了,要是不喜欢,吐掉就行。”
黎涵撕开糖纸,将方块糖丢进嘴里,她一手托着腮帮子,脑袋随着口腔咀嚼一晃一晃的。
“李理是我第一个学生,但在走专业的选手里,她算开始得晚的了。你来那会儿已经能跳高级三三了,她却刚刚学会3Lz。”
黎涵记得李理是六七岁才开始学滑冰的,对比起她,是有些晚了。
“也还好吧,她毕竟比我晚出生了半年。”黎涵将喝了一半的水瓶抛向空中,又半路截回手中。
“但你们会在同一个赛季升组。”白鹤仰起脑袋,“总之,我那时很担心她会出现什么心理上的问题。”
“但她没有,她飞速成长着,第二年夏天就学会了3A,而你学会两种四周。”白鹤的目光看向远方,黎涵不知道那究竟是远方,还是教练幻想中的过去,“我怕你们起矛盾,千方百计地端水,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失去平衡。”
矛盾?黎涵想起李理那副什么都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她们才不会起矛盾呢。
“但我发现你们不需要。”白鹤顿了顿,似乎在描绘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我发现你们会抱在一起哭,会一起痛骂ISU给某个选手的打分真是发了大水。你们太默契了,所有可能产生矛盾的话题你们都避之不提。”
“而且我们的名字总出现在一起。”她没由来地补上一句,这话引来白鹤奇异的目光。
“黎涵,你俩之间是不是有点什么?”教练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将黎涵看穿,“不会真有什么吧!”
黎涵耳根发烫,像是被戳破了秘密,她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发出蚊子般的嗡声,“没有吧,没有的事。”
“算了,真有点什么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别影响训练,起码等到退役之后。”白鹤见惯不惊地收起她那洞察人心的目光。
黎涵松一口气,如获新生般放下瓶子,拿起手套重新踏上冰面。
那个下午,黎涵头一次给李理打视频电话。铃声空响许久,就在她失落地准备挂掉视频时,李理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中央。
“你别说话。”她刚张开嘴巴,对方便开口制止她,“我找个耳机。”
她看着李理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桌面和书包,觉得从这个视角看李理十分有趣。对方披散着头发,穿一件碎花泡泡袖睡衣,显得乖巧可爱。她突然有些羡慕李理那几位室友,能近距离看到这样随意的、软乎乎的李理。
“训练结束了吗?”回过神来,李理已经戴好耳机坐在桌前了。
“结束了。法国站的冰太滑了,害我摔了一跤。”她找茬般抱怨着。
“是吗?那你可要小心了。”李理声音轻轻的,偷偷摸摸的,又带着点笑意,“这个音量你能听清吗,宿舍里有人在做作业,我得小点儿声。”
“做作业?”黎涵好久没听到这词了,“你们做什么作业?”
“高数和大学物理之类的通识课,还有……”李理扳着手指数着数,“现在已经开始学数据结构了哦,每周都要写点代码。”
“听起来好复杂,很难吗?”黎涵戳了戳屏幕里李理的脸蛋,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对方看不见。
“现在还好,但据说学期末的时候会变得很难。”李理眉眼间闪过一丝担忧,但那表情很快被一股无所畏惧的坚定取代:“反正都会学明白的。”
“李理,你知道法国站的祝福吗?”黎涵决定换个话题,“也许冥冥之中,上天决定你要当奥运冠军呢。”
“少迷信一点啦,分站赛是随机分配的。那还有四大洲冠军当赛季世锦赛会很惨的说法呢,你不是也拿到金牌了吗?”李理连忙否认。
“不过说到祝福。”屏幕中的李理左右看了看,紧接着将整张脸贴近屏幕,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可以给你李理的祝福,你要不要?”
黎涵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
扬声器传来类似“呼呼哈”的奇怪响声,李理装模作样比几个手势,最终一手挡住整个摄像头。
屏幕一片漆黑,她听见那熟悉却幼稚的声音:“好了,李理的祝福送到了。”
黎涵把李理笨拙却可爱的祝福攥在手心,心口暖洋洋的。
她们又闹了一会儿,直到李理身后的灯光突然熄灭,才挂断电话。
短节目结束的那晚,黎涵梦见了李理。对方身披长袍,拄着法杖,在空中画一个金色法阵。六芒星落在她身上时,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黎涵,起床,再不起来就来不及了!”黎涵连忙跳下床开门。
“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比赛当天怎么还能起这么晚。”白鹤从黎涵乱七八糟的行李箱里翻出短节目考斯滕丢在床上,“真是没了李理,你连床都起不来了。”
黎涵正在漱口,听到这话,呛了一口泡沫水。
不要什么事情都扯到李理,这不是还没到时间呢吗?她在心底咆哮。
白鹤已经叫好了出租车,化了妆换好衣服下楼,两人直奔场馆。虽然匆匆忙忙,但总算是没耽误报道检录。
黎涵是短节目第一名,因此最后一个出场。六练结束后她在后台舒展身体,对着全身镜做高抬腿热身。她有些紧张,胃部绞在一起,肚子隐隐作痛。往常这个时候,她都会找李理说几句话,李理很少真的理她,只是偶尔哼几个字便算回应,但那几个字是她的定心丸。
法国与北京时差六小时,现如今是下午五点,北京应当已是深夜。
手机突然振了一声,黎涵停下动作,滑开屏幕。
下下个就是你了,加油。
简简单单一句话,黎涵突然便安下心来。
手套碍事,她干脆按下语音键,叽里呱啦讲了许多。她才不管李理有没有听到,收起手机,就往前场走去。
黎涵在冰场挡板外脱掉硬刀套,冰刀踩在软胶垫上,一步步向下冰口走去。前一名选手正满头大汗从出口下来,她与她擦肩而过,跳进冰面。
加速,翻身,跳跃,浅尝辄止后,她慢下来滑向挡板,滑向白鹤。
“黎涵,要赢。”白鹤扶住她的肩膀,“我们只有一个目标,要clean,要赢。”
“我会赢的。”她弯下腰捶了捶自己的大腿,“因为我受到了李理的祝福。”
“接下来登场的是,黎涵——来自中国。”她没听清前一名选手的得分是多少,只听见自己的名字回荡在场馆上空。
她重重推开挡板,滑向冰面中心。
摄像机对着她,即将填满整座场馆的音乐应和着她,这片被幸运覆盖的冰面都属于她。她知道,欧亚大陆的另一端,那个寒冷的黑夜里,有人正等着她。
灯光聚焦在她身上,她是舞者,也是这片冰面上唯一的王者。
别离开我。
她忘情地张开双臂,拥抱着时间,也拥抱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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