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泉走到廊桥上站定。
十几天的时间,他的整个世界天翻地覆地颠倒,河水与湖却不曾改变,十几天对于它们有了名字后的千百年只是沧海一粟。桥是人与河流沟通的方式,让你能够无限近且稳定低靠近水流,听见奔涌的波涛在耳边不倦地轰鸣,水在流逝,你却仍在原地。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点进和谢晞的聊天界面。他要告诉谢晞自己的发现。话到嘴边,他又顿住了。薛泉倏然感觉自己像是被束缚在蛛网上挣扎的猎物,明明已绝无逃脱的可能,却还心存侥幸,为自己的一点点挣脱而狂喜。他忍不住想,自己的冲动和莽撞,会不会成为谢晞取笑的戏码——这是否是她诱导薛泉探究过去的目的?薛泉自己心里发冷,他知道自己现在连自己都骗不过了。信任一旦存在裂缝,就没有完好如初的余地。
手机嗡地一下。薛泉猛然惊醒,才发现无知无觉间他已经编辑好了短信,发给了谢晞:“他叫周渔?”
谢晞很快回复:“是。”
薛泉恍惚间笑了出来。
命运。他想起这个宏大而缥缈的名词。如果真的有神佛存在的话,她们会怎么看到乌泱泱的、蚂蚁一样的人群呢?生命的道路或许是被提前编织好的,才会有这样严丝合缝的骗局,上帝在设计这样的情节时是否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洋洋得意?
因为水到渠成的爱情,薛泉跟随谢晞来到甓社。顺理成章地,他见到了谢晞的父亲和亲戚,隐隐约约触碰到罅缝里漏出来的往日旧迹;他来到谢晞的家,注定会在十天后翻开那本此时被她翻开的书;他遇见了谢晞的高中同学,由此必定会参加她们的高中聚会、见到谢晞的化学老师杨最青,得到最关键的拼图;他游逛平阿寺,被中年僧人误以为是故人再临,暗示了他会再次来到这里、为了寻求这位故人的线索,在这里随意买的手链成为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命运草蛇灰线,不赘闲笔。
手串是谁送的已经不言自明了。薛泉再去问谢晞只是自取其辱。
在得到慧远的答案之前,薛泉一直在构想一个可能性:他从头到尾就是错的,或许周渔这样的人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或许占据谢晞心里特殊位置的人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但他们不是同一个。
他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响着,在决定探究那个特殊的人的时候,罗曼蒂克地将他跟那个与自己长得相像的人联系在一起。这或许是他最接近谢晞的一次。他想要知道什么,而当时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线索,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孤注一掷。
然而当他确定的时候,却没有想象的胜利感。接踵而至的,除了轻飘飘的迷惘,还有难以衡量的恐惧。一弯影影绰绰的镰刀正悬在他的头上:周渔长得有几分像他,薛泉不知道这几分像和谢晞选择他有没有关系。
从廊桥走到河堤,从河堤走到湖边小路,薛泉的脑子里回荡着这个问题。他无法用更加委婉的词语来表述。
眼睛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太阳被云雾浅浅地遮住,却仍然透出了斑斓瑰丽的光晕,公平而宽宥地勾勒出每一缕波浪的轮廓。薛泉去过世界上几乎所有称得上规模的博物馆,家里还收藏了一幅莫奈的真迹,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得上身临其境。罪不可赦的犯人与慈悲为怀的好人站在同一片蓝天下。他想,如果一个人死在这里,能激起多大范围的涟漪。在这种蔚为壮观的伟大胜景前,薛泉的心里却蹿出一丝恐惧和怨恨。
陆续有人经过他的身边,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五点多,是放学的时间了。薛泉看到不远处逆着风的方向走来了一堆背着书包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因为年轻,所以还没来得及犯错。
他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做什么——联系慧远的朋友,获得更多的线索——然后呢?把线索打印下来,哗地砸到谢晞脚边,让纸片像雪花般翩翩起舞吗?人生又不是肥皂剧,即使制造再多的泡沫,终究是要面对泡沫戳破后的一地鸡毛。薛泉从未想过和谢晞分开,哪怕是现在。他要做的事情不是像小时候跌倒了、于是踹一脚门槛那么简单。
薛泉想要的是什么?是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跟谢晞在一起,是谢晞不会像扔垃圾一样随便把他丢掉,最好她们能够尽快地、顺利地结婚,是谢晞或许能够真真切切地需要他、喜欢他。
薛泉为什么会想要探寻这段往事呢?是艰难爱情之路带来的患得患失,还是发觉身边人真实的冷漠面孔时的破罐子破摔,抑或是在惯性延宕的侦探游戏里对胜利的渴望?
他原本又在期待发现什么?薛泉想了想,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或许它也不重要。他应该开始思考,比如慧远的朋友能够给他提供什么,他是否能够找到周渔,这两点带给他的信息谢晞是否已经知道,他的知晓是否会影响谢晞跟他的关系,他是否能够解答谢晞奇怪的邀请……
但薛泉的思绪还没有开始,就被身边孩子们的背诵声打断。她们似乎被眼前景所震慑,情不自禁地念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此时拨去了云纱的夕阳将落未落,红得温柔油润,既不会过分明亮到刺眼,也在与湖水的边界渲染争端上小胜一筹。浮光跃金,细浪万顷。耳边是轰轰隆隆的水声,你不由疑心上天堂前要荡涤灵魂时就是用这样的声响。鸟鸣已经邈远得听不到了,但能看见鸟群盘旋一回又一回,像一堆以奇妙规则排列的小黑点横亘在日与人之间。谢晞小时候上课开小差,会根据窗外的飞鸟编摩斯密码。
虽然这既不是孤鹜,也不是秋水,更没有一座下临无地的滕王阁。孩子们不需要理解成人的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她们只是觉得这里好漂亮,跟这句诗有点像,而这句诗老师今天刚刚提过。
诗句背完,孩子们都不说话地眺望远方的湖景。薛泉想,或许十多年前,谢晞也和她的同学们站在这里,用一模一样的姿态看着远方。诗句之外,她们要用自己的语言书写自己的体验。
薛泉跟她们一起看着,听着耳边的水声,好像是神明漱口的声音。他侧耳倾听,企图找到规律,找到这一秒和下一秒之间的不同。
不管发生什么,躲在自然里是最安全的。谢晞说过类似的话,她解释为“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娲捏的泥巴人”。永不止息的涛声像是无法找寻的故乡的摇篮曲,薛泉静静地聆听着,他看了眼腕表,有些讶异自己的心率没有降低。
他想自己找到方向了。薛泉对着那群小朋友笑了笑,打招呼说:“看日落是你们今天的作业吗?”其中一个回答道:“是啊,晚上要写作文。”薛泉瞥了她一眼,觉得有些眼熟。
薛泉说:“这个地方的小孩子都会有这样的作业呢?我女朋友很多年前也写过,她语文成绩可好了,次次都是全班第一全校第一。”这句话引得所有人都笑起来。“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薛泉问,他微微弯下腰,“或者附近有什么超市,我们一起去买点零食。”
这个行为一定莫名其妙。这群学生里好几个都抿起唇、收敛了笑容,不远处的家长们也纷纷走过来。他对着家长们又说了一遍,并解释道这些小朋友在旁边安安静静的,让他想起自己因为工作而无法前来的女友,她也许是她们的学长呢。家长们于是征求孩子们的意见,刚才主动回答薛泉的女孩看了眼手表,说离完全日落还有三分钟。众人决定在日落后一起前往奶茶店。具体品牌由孩子们投票决定。
一共三十二杯。学生们排着队点完,又排着队领取,一个接一个地跟薛泉说谢谢再见。薛泉想,这也算是日行一善吧。
最后一个走的女生,恰好是之前回答薛泉并且看手表提示时间的那位,她主动跟薛泉打招呼,说自己是谢晞的妹妹,黎昉。薛泉看着她,倏然想起十天前的会面。当时这孩子总是低着头,薛泉的注意力又几乎集中在谢晞身上。
薛泉朝她笑了笑。他其实不太想理这孩子,一是年纪相差悬殊,二是谢晞对待她父亲那一大家子显然没有什么好感。
黎昉:“我是自己骑车的,你送我回家吧。”她又补充道:“我推着车走就行,有些话要问你。”薛泉不解,却也答应了。虽说他此次来甓社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他回家的心不是非常的迫切。他想,或许他和谢晞之间需要一点空间。
“这次你来干什么?”黎昉问,“晞晞姐姐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薛泉眉头一跳,他从未听过有人这么称呼谢晞。“我来逛逛,她要工作。”他简要地回答。
黎昉:“你没有工作吗?”
薛泉:“你姐养我。”
黎昉斜看了他一眼,问:“晞晞姐姐最近怎么样?”
“她是你姐,你不知道?”薛泉说,见这孩子半晌不说话,说,“事业有成、生活美满,前些日子还出差去参加什么什么大会呢。”黎昉点点头,侧身听着。薛泉只得继续说下去,“你姐姐那样的人,无论怎么样都能过得很好吧。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要怎么做,然后走自己的路。”
薛泉:“我再怎么跟你说,讲的也是我眼中的谢晞,她自己的事情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告不告诉你,而我和她的事情……小朋友,你要是好奇,应该自己去联系你姐姐。”
这些话说出来薛泉自己心里都一愣。他在想,这究竟是他的心之所想,还是他对谢晞的模仿?
黎昉:“我没有她电话,你能给我吗?”她停下自己的车,拿出手机。薛泉把谢晞的手机号码给了她,问:“你怎么不跟你家里人要呢?她们肯定是有的。”黎昉没有回答,她存好号码、备注好姓名——薛泉注意到她的标签是“晞晞姐姐”——然后跟薛泉说:“那你知道什么跟姐姐相关的、能跟我说的,都告诉我吧,我又不会倒卖这些信息给你的情敌。”
“倒是可以讲讲那些千奇百怪的男人的丑态。”薛泉说,“那么好的人,仅仅是正常地过自己的生活,就会引来无数人想要分享她的幸福。年轻的五年级小学生,多读点书吧,你姐姐不喜欢没文化的人。”
黎昉:“什么叫‘有文化’?在国外读书水个学历算吗?”
薛泉:“文化是门槛……爱是一切。”他没有聊下去的心思了,眼看着就要到小区门口,就跟黎昉告别。
离开甓社前,他去了趟谢晞的家,拿到了她卧室抽屉里的铁盒子,顺路在楼下的恒旺超市买了瓶水。
王老板还认得他,问他怎么回来了。薛泉说是来给谢晞拿点东西。看着眼前人的笑容,薛泉却莫名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愣神,于是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用了力,在面颊上留下指甲印,鬼使神差地问:“你认识周渔吗?”
“周渔?三国里的周瑜吗?”王老板不假思索地回答。薛泉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大概是前后呼应的命运巧合多得离谱,让他看什么都不对劲。
他刚准备道谢离开,就见王老板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一秒、两秒、然后她说:“你说的是小周吗?我认识的年轻人里就他一个姓周的。巧了,跟你长得蛮像。”薛泉想让她别说了,却发现自己只是灵魂在尖叫,面上依旧平静地看着王老板,听着她说下去。
“他之前就住那里,”王老板指了指路边那栋楼,“恰好就在谢晞楼上,人在庙里帮忙,蛮好的,看我搬货还会来帮忙。不过只住了几年就走了,说是去崇州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她叹了口气,“年轻人啊,就是要到大城市里才有机会。你们不也是在崇州吗?怎么说起他了?”
薛泉:“谢晞之前跟我提到过,老朋友间想叙叙旧,但联系不上了。我想着邻居可能有知道的。”
王老板连连点头,“想不到她们俩还认识,也没见两人说过话。”她想了很久,才说:“但小周这孩子,话真不多,也不知道哪里的人,也没见过他带什么朋友回家聚的,我还真不知道这里哪有人跟他关系好的。”
“没事没事。”薛泉说,“毕竟日子过去久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吧?谢晞也就提了一次,我来问问,想着兴许有下落了。”
他这样一说,王老板越发热心地留住他,搜肠刮肚地想,最后竟真想到了一个:“小周刚来的时候不会做饭,外卖又贵,我就让他到那边的快乐饭店吃饭,他之后天天去,还跟人老板学做饭,学会了就自己在家里做,渐渐不去了。你去问问人家老板,可能有联系方式呢。”
快乐饭店。从恒旺超市出发,直走、过桥、右转,100米后左手边就是。薛泉很顺利地找到这家小小的饭店,他暗笑:这是什么链式任务?
统一的门匾样式,蒙了层厚厚的油污灰尘,店里有两张桌子,在里面就是一个开放的灶台。薛泉走进去,看到灶台边上买了一些用保鲜膜和泡沫盒打包好的食材,主要是腰花、主干和肉片,一边是价目表,这边卖炒菜,均价二十,米饭和青菜不限量。
他一走进来,就立即有个老太太来招呼他。薛泉点了三个炒菜——因为价目表上只写着这三样菜,老太太笑着跟他说:“一个人吃三个菜啊,我们这里饭都是随便吃的,一般一个人就点一个菜。”薛泉笑着回答:“可以给我打包吗?我带回去吃。”老太太点点头,把发票递给薛泉,又手写了一张纸条夹到灶台边上。这里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厨师。老太太说话带点口音,但尚在薛泉可以听懂的范围内,老太太和厨师的对话他就几乎听不懂了。
在灶火喧腾中,薛泉问她认不认识周渔,跟自己长得蛮像的。
老太太说别急别急,从抽屉里摸出副眼镜戴上,端详薛泉的脸,惊喜道:“噢噢你说的那个孩子,之前还跟我们学做饭呢。”
“对,就是那个。”薛泉说,“我想想问怎么能够联系到他。”
老太太抱歉地笑了笑,“我们也没他号码,你要找他干什么呢?”
薛泉:“老朋友,好久没见了,想一起吃顿饭。”
老太太点点头表示理解。
薛泉:“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他以前还学过做饭。”
老太太:“这不是看他天天来打包两三个菜回去?我本来想着,小伙子饭量大,有次才听他说,他还要照顾自己还在上学的妹妹呢。我就问他怎么不自己做,又便宜,学生上课就辛苦的,回家也能吃到口热乎饭菜……当时小区进进出出难着呢,得亏旁边就是菜市场,但我们买菜也不容易,开着店只是人住在楼上,在楼下休息休息。”
一聊开了,老太太就喜欢用方言,薛泉听得愈发吃力。他来到这里接触到的绝大部分人说话都带有或重或轻的口音,语言是建立社会关系的工具,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方言和口音就像是一层若有若无的薄膜,你忍不住将一切都归罪于这层膜上,怪到最后,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但情感能够透过这层膜,这是语言真正传递的东西。
看他挤眉弄眼的样子,老太太乐不可支,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说:“你也不是本地的吧?你是哪里人?我记得小周说过他是哪哪哪的,浙江的?”
薛泉说自己是崇州的,老太太笑道:“大城市人看着就是不一样哦,现在年轻人都不怎么会做饭了。小周一开始什么都不会,连洗菜都要教,认真一学,几天就像模像样了。”
恰好炒好的菜已经打包好,老太太又装上一盒青菜两盒饭,把塑料袋递到薛泉手上,笑着说要是什么时候找到小周,可以一起回来吃个饭,朋友啊就是要多见见,不见面,感情很快就淡了。
薛泉想:有的感情需要通过见面来维系,有的感情却能脱离关系而永恒。
回到酒店后,薛泉靠着窗坐下。
小县城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他所住的酒店是最高的那栋楼。从落地窗俯瞰整座城市会让人生出一种媚俗的傲慢与悲悯,低低矮矮的、各种各样的房屋像是增生的肿瘤细胞,密密麻麻挤挤挨挨,近处是陈旧的老城区,远处是空无一人的新建小区,单调的颜色混杂在一起成了劣质的灰。这里当然没有地铁,薛泉似乎能闻到一股大巴车味。
他就这样坐着看,看着看着就会走神,猛然回过神又忘记自己刚刚看到了哪里,于是随机选取一个像素点再开始看。具体看什么呢?薛泉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在寻找一个城市里,谢晞走过而周渔必定没有去过的地方。
等他开始打开塑料盒吃饭时,菜已经冷掉了,但依旧能尝出来味道不错。薛泉想,如果谢晞高三那会儿吃的是这种菜式,也挺好的。
天蒙蒙亮,薛泉就驱车回崇州了。到家的时候是正午,谢晞还在睡觉。
薛泉站在床边看她睡得安稳,心里慢慢爬过说不清的感觉。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的,薛泉不忍叫醒她,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先去这两天的衣服洗了,包括谢晞的。
谢晞醒来时,薛泉正靠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从谢晞家里拿来的铁盒子,打开的,旁边是不少展开的纸团,上面是漂亮的钢笔字和丑陋的铅笔字。谢晞坐到薛泉的身边,这是薛泉第一次没有主动挨近她。
她们都没说话。薛泉先沉不住气,问她:“你不好奇我知道了什么吗?”
谢晞笑了笑,摸过那些皱巴巴的纸,却不看它们,顺着薛泉的意思问:“你知道了什么?”
薛泉:“有什么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吗?”
谢晞:“我从不瞒你。”
薛泉蠕动着双唇,心里最恶意的揣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也仅仅停留在喉咙而已。“我见到了慧远,”薛泉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均匀,“见到了黎昉,见到了恒旺超市的王老板,见到了快乐饭店的老太太。我看到了《朗读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圣经》,找到了对应的钥匙,发现了你教他写字的纸片。”
谢晞不吝啬夸奖:“效率挺高。”
薛泉发现自己竟然毫无波澜地接受了这句赞美。就好像谢晞能够以旁观者的冷漠去戏谑调侃,他也能以局外人的隔岸观火理解她的幽默。“那对吗?”他问。
谢晞:“我……”在短暂的生冷的沉默后,她找回了惯常的语言节奏:“我们都是行走在时间线上的单向度生物,我没有想过我的生活跟这么多人交叉,也无法想象凭借他人对我点或线段似的观察,能够拼凑出我的实际体验。”她语速比平常快,薛泉需要凝神才能听清。
“但事实上,我在这里。”谢晞说,“我有我的感受,与我有关的人各自地生活,模糊重点的回忆、自欺欺人的头脑、罗曼蒂克的妄想……我并不打算代替你思考,但你永远有幻想和选择的权力。”
薛泉其实没有理解谢晞在说什么,于是他的注意力逐渐偏倚到谢晞的腔调上——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像是一只鸟扑棱棱翅膀,越飞越高,飞向自由和新生。这也是他无法理解的。他不理解谢晞轻快暧昧的语气,佶屈聱牙的表达,似是而非的内容,以及说完后、仿佛向教父忏悔赎罪后叹的那一口气,好像把过去的踯躅塞到薛泉的胃里,她就自由了。
他猛然转头,看向一指之隔的谢晞。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识她。明明是薛泉梦寐以求的机会,为什么却感受不到开心呢?
薛泉只觉得复杂到他辨认不清哪怕其中一种的情绪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端脑小脑延髓……一大堆乱七八糟谢晞提过的名词往外蹦,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他抓着手机,夺门而出,一直坐到车上,他才喘了口气。
慧远的朋友已经同意了他的好友申请。薛泉说,有一场法事需要帮忙,要尽快。朋友说,那今天吧。薛泉回:我现在来找你。随后他不看回复,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正要启动突然想起来,涪光寺附近的车很难停。犹豫了几秒,薛泉还是下车,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车流不息,摩肩接踵。薛泉需要全神贯注地骑车,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到达涪光寺时,他看到一个中年僧人在门口等待。正是慧远的朋友,昭磬法师。
昭磬见到薛泉的刹那间愣了一下。薛泉等待着他回过神。
涪光寺隐于闹市间,占地面积并不大。薛泉跟着昭磬进门,迎面是开阔的广场,再里面便是正式的大殿,这里并不兴烧香,而是敬奉花果,来的人大多都捧着各式各样的花。一朵花的代价,能让神佛满足你什么愿望呢?薛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坐在树下石凳上的孩童,跪拜在巨大的金箔佛像前的成人,又看向游廊边郁郁葱葱的树木,不知道是否有人好奇地问过它,聆听过多少痴心妄想。
昭磬一直带着薛泉到僧房坐下。
薛泉说:“您知道,是慧远师傅推荐我来的。我之前认识位跟我长得挺像的师傅,最近恰好需要做一场祈福的法事,就想起他了,但我们认识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当时联系方式也没留,还是通过慧远师傅找到这里的……他叫周渔。”
昭磬叹了口气,面露不忍——这让薛泉不安地皱眉——只听见他说:“可惜了,周渔前几天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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