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沈知微的办公桌上,依然放着那三样东西:一块带有波浪纹路的石灰岩,一小瓶深红色的土壤,还有一张边缘磨损的、画着鲸鱼风向标的明信片。
窗外,是城市司空见惯的灰色楼宇。而她的工作,是与更广袤、更沉默的事物打交道——岩石、水体、大地的脉搏。作为地质环境监测站的技术骨干,她的日常充斥着数据、报告和野外调查,琐碎,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一个加班的深夜,她接到一项临时任务,需要对城市新区规划的一片地块进行紧急地质评估,那里疑似存在古河道的遗迹,可能影响未来的建筑安全。
她带着年轻的助手,驱车前往。那是一片刚完成拆迁、尚未动工的空地,瓦砾遍布,在探照灯下显得荒凉而**。她拿着地质雷达的探测图像,踩着碎砖乱石,一步步走向图纸上标记的核心区域。
助手跟在后面,有些不解:“沈工,这下面……真的有条河?”
沈知微没有回答,她的脚步在一处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的、覆盖着浅土和杂草的地面停下。她蹲下身,戴上手套,拂开浮土,手指触摸到的,不是坚硬的建筑地基,而是一种异样的、带着湿气的松软。她取出随身的地质锤,小心地敲击、清理。
随着表层的泥土被剥开,底下露出了并非人工建材的质地。那是一种青灰色的、细腻的河泥,夹杂着被磨圆了的卵石。再往下,锤尖触到了更坚硬的、带有明显水流冲刷痕迹的基岩。
她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垂直照入她清理出的那个小小剖面。在河泥与基岩的交界处,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贝壳内部般的莹白光泽。
她用毛刷和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
不是贝壳。
那是一枚小小的、保存完好的、玉白色的螺类化石。螺塔旋转的纹路清晰可见,像一首被凝固的、关于流动的微型诗篇。
助手凑过来,惊叹道:“是化石!这里以前真的是河!”
沈知微没有说话。她将那枚小小的螺壳化石托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直抵心脏最深处。探照灯的光柱之外,是城市不夜的灯火,是规划中即将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而就在这片钢筋水泥即将覆盖的土地之下,静静地躺着一条早已死去的河,和一枚见证了无数个雨季来临与逝去的、小小的螺壳。
「此处,曾有海。」
老天文台东墙上那句话,隔着漫长的时光,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再次轰然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只是此刻,她听到的,不再是陆沉个人的孤独宣告,而是万物更迭、时空流转本身沉默的叙事。
此处,曾有海。彼处,曾有河。而她,曾是一个被困在方格纸上的女孩。
所有的痕迹,最终都会被覆盖,或被时间本身收回。老天文台的涂鸦会彻底湮灭,那条雨夜的街道会改建,那本写满批注的《瓦尔登湖》会化为纸浆,甚至连记忆都会褪色。
但,存在过,即永恒。
那头52赫兹的鲸,游过了她的生命之海,留下了独特的频率,改变了她灵魂的航道。那片西南的群山,用岩石与沉默教会她阅读时间的尺度。那遥远的红土,告诉她连接与奉献的形态。而掌心这枚小小的化石,则印证了所有生命——无论是个体,还是一条河——都在浩瀚的时空里,留下过独一无二的、或深或浅的印记。
她小心翼翼地将螺壳化石收入样品袋,标注好坐标和信息。
“记录,”她对助手说,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异常平静,“此处,下伏古河道,埋深约三米,建议调整桩基设计。”
她的工作,就是辨认这些痕迹,理解它们的故事,然后,让新的建造,学会与旧的记忆共存。
回到办公室,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将那份紧急评估报告写完提交。然后,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崭新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她写下:
「此处,曾有海。
此处,曾有河。
此处,曾有我。
而一切,都通向更广阔的深蓝。」
她合上笔记本,将它与其他三样东西放在一起。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照亮了古老的岩石,远方的土壤,褪色的明信片,和这本空白的、等待被书写的新笔记。
她的雨季,早已结束。
她的海域,无边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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