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
陶玄机直直坠下来,先是被枝桠挂了一下,接着栽在了一片茅草檐上,正欲喘口气,那茅屋不堪重负,豁然洞开,将她重重漏了下去,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屁股墩顿时感觉裂成了八瓣。
要她还是天上的小仙陶六公,那姑且还能稳稳落在地上,但她现在仙魂被灵印封住,毫无仙力,只能忍着痛了。
陶玄机甩开绕着她脑门飞的金星,暗骂自己犯蠢——她忘了一件事,自己可是个半瞎,白天借着光看东西都模糊不清,夜里更是人畜不分、鬼神难辨,可自己偏偏自不量力选了夜里一头往人间扎下来。
这下好了,连飘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只能隐约在黑暗中感觉自己在半空被一阵西北风带了一下,这会子估计是落到人界的西北边了。凌霄宝殿上,那凡人说是在西北战场上找到的那些机关器械,多少得装模装样来一下。
陶玄机扶住晕乎乎的脑袋,睁开眼,定睛看到面前的桌案上点着三只红烛,中间的一只高,两边的矮些,火光跃动,足够陶玄机在暗夜里视物。
她突然发现一道阴影正笼罩在自己身上,于是缓缓将视线移上去,登时被那硕大黑影吓得一个激灵,跌坐在地,脸色犹如白纸。
陶玄机双臂撑在地上,连连退开,哆哆嗦嗦开口:“阁、阁下是人是鬼?是善是恶?”她跟对面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对方始终没有一点回应的意思。
她猛然察觉不对劲,于是爬起来,举起一只烛台,对着那黑影凑近了看去,这才发现,她口中的这位“阁下”非人非鬼,无善无恶,乃是一尊凶神恶煞的泥像。
陶玄机举着烛台,将这间屋子打量了一遍,才发现这儿是一间破败兰若,歪歪扭扭地用苇草搭起,四壁萧然,没什么人烟,东南西北四角各立着一座总角小童那么高的石像,或坐或卧,或捂眼或塞耳,小童屁股下面的石墩上分别刻着:不听、不说、不看,不动,对应着四小儿的动作。
陶玄机瞧过,忍俊不禁,又将视线投到庙中央。
案前是俩落满灰尘的蒲团,只是不知敬的是哪路神仙,陶玄机视线飘向上,仔仔细细打量起泥像。
嗯……陶玄机聚精会神地眯起眼睛,尽量让自己这个半瞎看得清楚点。
这泥像塑得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阔面高鼻,虬髯曲发,双眉冷竖,目光凶煞,颇有几分骇人样。再往下瞧,大汉高挽衣袖,两腿开列,双臂一前一后,合力攥着一只大铁锤,做挥舞状,看着像是在敲敲打打什么。
陶玄机抱臂拖着下巴绞尽脑汁思索良久,也没想出来这尊泥像塑得是哪路神仙。她在天上满打满算一千年,十八路仙人没都见过那也多少听过,愣是不知道这是谁,真是怪哉!
她索性不想了,估计是人间的凡人把仙人塑得走了样,不知道谁这么倒霉。
她上前几步,泥像前的香案披着一袭红绸,上面摆着的贡品倒是都新鲜,应该是由信徒刚放上去不久。
只是东西都很奇怪,不是寻常敬仙拜佛放的瓜子花生仙桃馒头之类,而是一些糖果、鲜花饼、绿豆糕、荔枝球诸如此类色彩鲜艳的小糕点。
实在想不到那凶神恶煞、魁梧骇人的泥像仙人能跟这些小巧玩意儿搭边,陶玄机啧啧称奇。
咂完舌,她忙对着那泥像一拜:“仙君恕罪,借你蒲团一用。”说罢,还顺手牵走了一把香案上的瓜子,找了片干净的角落,盘腿趺坐,开始吃风卜子给她装的白馒头。
“呃……咳咳……”馒头太干,陶玄机被噎住,连忙支着腿站起来,一边捶胸,一边往外跑去院里的水井打水。
陶玄机的身影甫一消失在门口,那东南西北四角的不听、不说、不看、不动小童突然张嘴说话了。
不听小童道:“你们看见了吗,女鬼从天而降,屋顶都被她砸破啦!”
不看小童道:“没看见,但是听见啦,扑通一声!”
不动小童:“‘不想’那家伙不是想也不想去追女鬼了吗,怎么又让她逃回来了?”
不说小童:“唔唔唔。”
“你要说什么,‘不说’?”不看小童问。
“唔唔唔!”不说小童急得干瞪眼。
“哎呀,你快别说啦,女鬼回来啦!”不听小童疾呼一声,四个小石人立刻闭嘴,化成一动不动的石像。
陶玄机用屋檐下接雨水的破瓦罐成了一碗水回来,因为外面太黑,她在夜里又几乎是个瞎子,被庙前的青石板大绊一跤,踉踉跄跄地往前扑去,天旋地转间眼珠子飘到了天灵盖,借着正巧落下的月光瞧见了小庙的木匾。
陶玄机连忙扶住一边的梁柱,端稳装满水的瓦罐,自顾自地将小庙的名号低声念了一遍:“……什么什么庙。”前面还有两个字,斑驳不清,又被雨打风吹去,甚难辨认。
她再次为这个被凡人塑走了样的仙人叹惋,摇摇头,跨过庙门,踩着青砖,趺坐在蒲团上。不消片刻,吃饱喝足,往墙角一歪,正准备睡觉,忽然被突如其来的咣当一声巨响吓得弹坐起来。
陶玄机揉揉眼睛,只见那座上泥像的大锤掉了下来。
陶玄机见状爬起,喃喃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就帮您老人家把大锤子按回去吧。”
她不知从哪弄来一滩软硬得宜的稀泥,烛光里,只见陶玄机的五指灵巧又飞快地翻动几下,那团稀烂的泥巴便在她手里变得乖顺起来,要它什么样便成什么样。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柄铁锤就栩栩如生地躺在陶玄机的掌心里。
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更精巧也更细致。
陶玄机满意地点点头,踩着香案,攀到泥像脚下,随后借着墙壁上凸出来的梁木,将自己挂在石像身上。
一悠一荡,借着一股巧劲,抓住时机,将那柄断锤接了回去。
陶玄机落回到地上,拊掌看着自己的作品,还没来得及得意,轰隆一声巨响,泥像的整个右臂猝然断掉!
那泥塑的手臂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炸开,溅起满屋的飞尘,呛得她满眼泪花,喷嚏不断。
“不是吧,都已经被锁了仙魂下凡了,炼什么坏什么,建什么倒什么,筑什么毁什么的霉运怎么还跟着我啊!”陶玄机一边扇着漫天飞尘,一边在心里叫苦。
她正想着,突然双耳一动,莫名在这间再无旁人的庙宇间听到有窸窸窣窣的低语。
她心下大骇,正欲动作,却早已来不及,庙宇四角原本纹丝不动的四个小石像竟然活了过来,又叫又喊的在地上打了几个筋斗,朝她猛扑过来!
“女鬼在破坏泥像,快上!”
“拦住她,主人要我们保护神像,谁都不能碰!”
“嗷呜——”
陶玄机还不明所以,已经被那只“不听”小童咬住了左臂,接着又是一道黑影砸来,“不看”小童猛扑过来,拧住了她的右肩。
陶玄机抬腿欲踢,却发现“不说”小童已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紧紧抱住了她的右腿,整个石身压在她脚面,一时间竟似有千斤重,让她动弹不得。
现在,陶玄机只有左脚还能动,抓住时机抬腿踢向左手边的不听小童,那小童灵巧地躲过第一个飞踢,在空中旋了一整圈,又落在陶玄机肩头,大叫道:“‘不动’,你快上呀,泥像要是保不住,主人会把我们烧成炭灰的!”
“我我我,”不动小童急得直结巴,“我我我也想啊,可是我动不了!”
“废物!”几个小童异口同声呵斥。
陶玄机看几个小童分神,一脚勾起面前的香案,踹向半空,朝它们砸过去。
三个小童却丝毫不惧,以石身将那檀木香案撞得稀碎,木屑贡品齐飞,一同飞出来的还有那三只红烛台。
见那烛台跌落在草垛上,火舌一息之间窜高,陶玄机惊叫“不好”,拔足欲走,却再次被人扯住双脚,上半身力道没有收住,险些向前扑倒在地。
她翻转手腕脚腕,借力绕开几个小石童的掣肘,踩着碎掉的桌案腿,跃到房梁之上。再往下看的时候,烛火已经引燃了整间庙宇的茅草,顺着大梁飞快地烧上来。
“你们这群小怪,我跟你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为何出手与我为敌!”陶玄机一边喝斥,一边朝火舌最后一道缺口飞掠而去。
明明已近在咫尺,却猝然被人抓住后心,连扯带拖地拉了回去,重重砸在那尊身形魁梧的泥像身上。
咚得一声巨响犹如洪钟,回响在整座兰若里,陶玄机登时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呕出一口血来。
耳边是那几个小石童的呼喊:“主人让我们看护这间兰若,你这女鬼近日总盘桓在附近,不安好心,非叫你好看不可!”
陶玄机第一天到这里,更不是什么女鬼,一席话听得云里雾里、颠三倒四,好不容易再睁开眼,入目满是炽热滚烫的冲天烈焰,烈火连成一圈,将庙宇严丝合缝地包围起来,这间兰若已然化身十八层炼狱,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陶玄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那三个小石童却紧紧咬住她的衣襟,死也不肯放手,将她狠狠钉死在泥像心口处。
倏忽之间,火势连绵成圈,由外及里,一层层蔓延向庙宇中心的泥像,蔓延向泥像身前的陶玄机。
陶玄机原本漆黑的瞳孔被映成血红色,跃动扭曲,瞬间从惊惧变成迷离。
烈焰……烈焰啊……如此冲天的大火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眼前的大火一时间和陶玄机记忆里的那场大火重叠。
上一次满目烈焰,身陷业火,是一千年前,是她身死魂消之日,是陶六公得道升天之时。
火舌顺着神像节节攀升,倏忽舔上陶玄机的衣裙,炙烤着她的双脚,脚底板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
陶玄机却浑然不觉肉身的痛楚,呆怔地望着烈火,冷汗浸透衣衫。
千年前,自己前世在人间的死日,也是这样一场大火燃尽了一切,火焰是从她的发尾烧上来,侵染她的衣裙,舔舐她的肌肤,从上到下贪婪地将她吞没殆尽。
那场没有让她魂消道陨的业火终究还是来临。
陶玄机四肢颤抖战栗,那些遗忘已久的记忆瞬间回笼,刺入她心口,再抬眼时,双目已满是鲜红血丝。
锥心之痛侵蚀着她,势必要将她湮灭成灰。
“如此也好,玄机罪无可恕,应受惩罚……”陶玄机的眼神渐渐从迷离转向释然,轻轻阖目。
她坦然地、平静地等待着,可片刻后,不知从哪吹来一阵凛风,将兰若檐下的帷幔刮得猎猎作响。
伴随着风声,帷幔声,面前绵延成片、不可遏制的火势竟瞬间萎靡下去,像是有了生命,生出畏惧,匍匐在地,俯首称臣,不敢再进一步。
“哒、哒——”
陶玄机听到平静缓慢的脚步由远及近,犹如暗夜的鬼魅。
她诧异睁眼,一双漆黑长靴映入她眼帘,靴面绣着金色的业火玄鸟纹,灿然若于烈焰中鲜活过来,振翅待飞,不像凡物,倒似鬼工。
那双沉稳的黑靴轻抬,跨进庙门,自暗夜踏入烈焰,庙里遍地狼藉,烟尘堆积,可那靴底却雪白得不染纤尘。
“哒、哒……”
随着他的步伐,前一刻还嚣张舞动的火舌一寸寸熄灭下去,乖巧地为来人让开一条无火之道,直抵陶玄机脚下。
被钉在半空的陶玄机抬起下颌,滚烫烈焰蒸腾出的汗珠从她额角滑落到鼻尖,“滴答——”落于地下的蒲团。
她在酸涩的热汗里勉强聚焦目光,居高临下地看黑衣客不急不徐向她步来。
那黑衣客撑着一把黑伞,伞面如墨,伞骨描金,一只暗鎏三头金乌在伞面飘逸飞舞,栩栩如生,好似在引颈长嘶,尘土硝烟半点不减其华美富丽。
撑伞人无知无觉地立于火焰,每走一步,火舌就熄灭一寸,待轻烟散去,青石板竟是洁净如初。
漆黑的伞身遮住漫天火光,将他周身都笼罩在沉郁的黑暗里,看不清模样。
只见,伞下黑衣客抬起手臂,以掌为刃,扫向身侧,庙宇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不见,唯余青烟,一切又归于黑暗。
陶玄机的视觉也彻底迷失在黑夜里,她立于神位之上,睥睨脚下那抹黑影,仿佛一对明堂之上的神明与座下虔诚跪拜的信徒。
黑暗中,她出声询问道:“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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