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于霁”以三式之差惜败后磕破脑袋记忆全失的消息传遍了青萍山,他落脚的小草庐也一改往日的门庭冷落,变得热闹起来。
来访者大多是和那自称要侍疾的“新人师弟”交好的同门,打着探视的旗号来探听消息。本想先谈天气,再问近况,最后旁敲侧击,聊一聊切磋开始前,他押在某某师弟手上那些财产的归属问题——比试前有好事者曾就擂台上的胜负开过赌盘,入局者络绎不绝,原主也在其中。哪承想才登得淬风崖,嘴还没来得及张,就被当事人一声“小兰师弟来了”招呼得外焦里嫩,一时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兰跟于师兄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你们谁见过于师兄这么和颜悦色的样子?
——该不会是难以接受现实,失心疯了吧……
小兰师弟连名带姓叫做谢知兰,是一行人里最镇定自若的那个,走上前来落后半步,跟着做了两个动作,随即关心道:“师兄身体大好了?”
于霁专心致志打着八段锦,闻言头也不回,睁着眼睛说瞎话:“头晕眼花心动过速,腰酸背痛小腿抽筋,不好,不好。”
“我们来探视之事,宋师叔与几位教习并不知情。”
言下之意,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资格并没有被残忍剥夺。
于霁的面色顷刻多云转晴,“倒几杯水的力气还是有的。”
说着,煞有介事地收势下按,一面朝草庐走去,一面问:“喝什么?菊花普洱茉莉龙井,我这儿一概没有。”
说不上来是无奈或是好笑,谢知兰清清嗓子,借口“师兄重伤初愈不宜操劳”跟进屋去,作势要给人打下手。
他出身执儒门牛耳的观涛书院,自小浸淫在四书五经六艺当中,就算是瓦釜陶杯也能洗出一股桃花流水的雅意。于霁见这人干活的架势,俨然比自己这个主人家还要轻车熟路,不由得十分无语,掂掂手上的茶包,不经意似的,问:“这么严防死守,不会是怕我偷偷往水里下毒吧?”
“师兄这话说得外道。”像是半点没察觉到话中的试探,谢知兰好脾气地弯了弯眼睛,“焉知我不愿做同谋呢?”
于霁也笑,眼底藏着一点得意,好像揪住了对方的狐狸尾巴:“明明是师弟你不老实,只有我杀人你填土那种关系才能叫同谋,咱俩这种,最多算同窗。”
见他语塞,又意味深长道:“疑罪从无啊疑罪从无……”
“你听懂他俩在说什么了吗?”
躲在草庐外偷听的初级弟子甲乙丙丁面面相觑,许是都茫然不解、一头雾水,这个摇了摇头,那个也摇了摇头。
片刻后,开水泡树叶被端出门来。几人围坐在屋外,揣着对原主的“敬意”,用目光征得对方的同意后,边吐着草梗,边战战兢兢聊起那个既不合规更不合法的赌局,明里暗里还要把正事不关己、左顾右盼的于霁拉进谈话当中。
后者面上八风不动、谈笑风生,实则正在内心疯狂呼叫系统打听赔率。
“一赔十?!哪个天才想出来的赔率?”
于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系统用沉默是金代替了回答。
大约是他的万念俱灰表现得太直白,引来周遭人询问的目光,系统适时安抚道:“宿主不必担忧,你只在自己身上押了两块下品灵石。”
赔二十就不是赔了吗?
于霁有苦难言。
“剩下的宿主全部下注在了谢知兰身上。”
“活该原主后来人人喊打。”
于霁无声叹了口气,正想表示自己不要盈利,只需退回本金即可,冷不丁又听系统开腔:“关于这一点,宿主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马上就会收到消息,这个赌局被人举报,所有的财产都要没收充公。”
似乎是为了印证它所言非虚,话音方落,只见在座几人的袍袖中同时浮起一层薄薄的光。紧接着,一道挟着滔天怒火的威严男声盘旋在淬风崖上空,痛斥了参赌者的荒唐行径后立即掉转矛头:“于霁,你身为师兄,非但不能以身作则、为同门表仪,反而助长了这股不正之风,罪加一等!门规,八十遍!倘使叫我抓住你找人代笔,再罚八十遍!”
一片叫苦声中,唯独谢知兰老神在在,稳坐钓鱼台,甚至还能分出心思轻声提醒:“这位是问心堂的刑仪长老,齐知非齐师伯。”
于霁斜睨着他半晌,“你这是在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吗?”
谢知兰但笑不语。
一众弟子踌躇满志地来,又垂头丧气地离开。一息之间负债累累的于霁站在风口,一面朝人挥手告别,一面苦思着生财大计。
无言之际,脑内忽地响起系统的声音:“打理天禄阁包含在问心堂发布给弟子的任务里,如果宿主实在缺钱,为什么不考虑履行原主的诺言呢?”
问心堂除却执掌戒律刑罚,还肩负着给勤劳的小蜜蜂——包括但不限于扫大路的、驭兽园铲屎的、给传送阵画符的,发放津贴的重任。
脑海中灵光一现,他扬声叫住谢知兰,拿出生平最蔼然可亲的态度谄媚道:“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做人得言出必行。”
谢知兰面露一丝疑惑,作洗耳恭听貌。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禄阁,介意带我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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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云坪东去淬风崖十八里,两人相继通过几个传送阵,又走过许多曲折山道,目的地终于近在眼前。
天禄阁是座八角九重的塔楼,用以贮藏青萍山开宗以来近千年收罗的各家经典。内中汗牛充栋、卷帙浩繁,毫不逊色于号称诗礼人家观涛书院。
阁外左右各立有一尊石像,见有人来,双目乍现赤红利芒,手持斧钺向地上重重一磕。铿然一声,长兵微微倾斜,拦阻二人去路。
面对石像守卫的审视,谢知兰不慌不忙解下腰间象征门人身份的玉符,双手呈向前去。
灵光浮动过后,半空缓缓凝现一行小字——月观峰,谢知兰。赤芒隐息,两把巨大兵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重新分开,无形的屏障如同帘幔,随之缓缓掀开一道狭窄的入口。
阶前的于霁看得直愣神,直到结界里的人出声才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去。
塔楼的外观平平无奇,入得阁内才知别有洞天,堆满书册秘籍的柜架罗列如云,宽逾十尺的木阶盘旋而上,圆盘状的机甲穿行其间,忙碌如同一群蜜蜂。室内四顾不见灯影烛火,周遭却不显黯淡,于霁张开手,一抹柔和的银光正栖在掌心。
走在前头的谢知兰仿佛猜出他的诧异,指指头顶,“天禄阁的掌事长老双目有疾,见不得强光,他的大弟子为此特意走了一趟四海商会,重金求来三颗鲛珠做成三盏灯,布置在天禄阁里。”
只是天禄阁内中另有乾坤,鲛珠光照毕竟有限,天禄阁掌事埋怨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徒弟一通,任劳任怨地在工坊里窝了整整一个月,赶制出一架造型特异的仪器代替了先前的冤大头——硕大浑圆的明珠被切割成弹丸大小,规则地在竹架上排列成矩阵,再用耀光绫糊成风灯的样子,贴上蓄有灵力的符咒,任它高高漂浮在空中。
于霁仰着头端详那风灯好一阵,不知怎么,竟看出一点那些贵得令人咂舌的护眼灯的影子,当即肃然起敬:“还是个技术宅。”
谢知兰听得无限新奇,不解道:“何为…技术宅?”
于霁一时语塞,正预备信口胡诌搪塞过去,忽见门边半人高的柜台后冒出一截黑色尖尖,随即是带着疑惑的一声:“小兰?你今日不是不……”
“于师兄醒了,我陪他来活动活动筋骨。”谢知兰出声打断未尽之言,向人微微颔首,又对身边的于霁道:“这位是天禄阁的湛芙湛师姐。”
于霁从善如流称了声师姐。
湛芙人如其名,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闻言悚然道:“可不敢受你这声师姐。”
说着,上下搓了搓胳膊,又问:“于师兄这又是唱的哪出大戏?”
她做派虽夸张,话也说得不留情面,脸上的嫌弃却是真假各半。于霁看得分明,索性也收起自己所剩不多的正经,“养病的时候三省了一下吾身,发现自己以前做事确实不地道。于是痛定思痛,打算痛改前非,这不就来践行我替人打扫卫生的承诺了嘛。”
湛芙大惊失色:“你让人夺舍了?”
“就不能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于霁据理力争。
“不如信我师尊从今天开始学会自己收拾屋子。”
湛芙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蝴蝶似的飞回到柜台后,埋头写写画画一番,信手送出两张满是墨迹的纸,“小兰虽是常客,明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守一守。签字画押,代表你对纸上的条例没有异议,如有违背,后果自负。”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天禄阁遭了贼,当夜轮值的弟子被重伤,至今还在太素峰躺着。师尊临行前特意嘱咐过我们,所有弟子止步第四层,实在有不信邪的,一律当作贼人的同伙,秉、公、执、法。”
谢知兰引着他走向深处,一面压低声音说明:“湛师姐的吞鲸剑乃是镔铁所铸,重五十六斤。如若师兄不打算向她问上一剑,还是稍稍收敛些为好。”
向来一身反骨离经叛道的于师兄一语不发。
走出老远,于霁心有余悸地想:“好一个妇女能顶半边天。”
正无言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似的疑惑。循着源头一路搜索,终于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副一门心思冲着墙角冲锋的小机甲。
它的外形与阁中鱼贯而行的其余同伴大不相同,起伏不定的边缘,好听点说叫不拘一格、打破常规,说得难听就是参差不齐,活像狗啃的。刻在顶面的图样也不如其他仔细精致,而是鬼画符似的歪七扭八,字里行间、一笔一划都透露着制作者的不讲究。
谢知兰轻叹了口气,弯腰抱起它,摸索着在贴地的底部调试过后重新放下。机甲顶部红光闪烁,紧接着竟然口吐人言:“小兰…谢…小兰…”
“这也是掌事长老大弟子的作品,叫天工二号。不过据说制作时他与长老之间有些……”目送着“扫地机器人”一溜烟滑远,谢知兰可疑地停顿片刻,“龃龉,下手不羁了一些,因而常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指尖拂过架上的书脊,又说:“如师兄所见,说是清扫,其实阁中尽是趁手的器具,根本用不上人力。平日里我们做的也多是整理一类的琐事,师兄若是有意,不妨四处转转,翻翻书。若觉得无趣,向湛师姐知会一声,直接离开便是。”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你当我是什么人?”于霁不赞同地瞪着他,“说好是三个月,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谢知兰避开他炯炯有神的注视干咳一声:“一切风波因我而起,师兄的损失也该由我一力承担。”
“这怎么好意思?”于霁先是眼中一亮,又将大喜过望一再掩藏,正色道:“不过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走那么远的路。你欠我一个人…诶?怎么走了?”
见证了全过程的系统冷笑:“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回应它的是一串震天动地的咳嗽。
插科打诨暂告一段落,系统重新端起公事公办的架子通知道:“恭喜宿主,成功出发支线任务。”
“天禄阁一共有十七个青铜雕塑,每八天变换一次位置,开启青鸾谷秘境的钥匙就在其中。请宿主尽快前往青鸾谷,取得太玄剑灵的认可。完成任务,即可获得一次强化自身的机会。”
于霁翻页的手指一僵,“你这只给两个未知数就想让我解方程?黄世仁看了都得甘拜下风!”
喜从何来啊?!
不知是进入休眠状态,或是实在懒得理会他的愤怒,系统没有任何回应。于霁咬了咬后槽牙,一句“到底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得起我”究竟没说出口,长舒一口气,将佶屈聱牙的秘籍放回到原位,认命地沿着书架走动起来。
能找到专业人士答疑解惑最好。于霁想,要是找不到,恐怕就只能用土法解密室,一个一个试了。
不过奇怪的是,他在柜架之间穿梭半晌,期间几次引来湛芙略带威慑意味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找到自称去整理藏书的谢知兰。
天禄阁内部共分九层,以第四层为界线,其下多是诸如《丹经》、《清微心诀》一类的低阶功法,或是一些历史科普读物。层数越高,存放的典籍越是精深晦涩,稍有不慎就会落个经错脉乱、走火入魔的下场。因而即便没有湛芙所说的变故,四层以上平日里也鲜少会有弟子踏足。
于霁在通往五层的楼梯口驻足仰望。头顶空间极大,一眼几乎望不见尽头,只有漂浮的风灯呼吸似的一明一灭,像天幕上闪烁的群星。
踌躇之际,身后再次响起撞击声,转身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那台不讲究的“扫地机器人”。于霁本就对它有些兴趣——还在原来的世界时,他时常也会做点手工活,哄邻居家的妹妹玩,转念想到眼下正事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索性暂且将任务抛诸脑后,抱起天工二号席地而坐,准备仔细研究。
陡然悬空,机甲底部立刻探出四条短而粗的“根须”,宛如深海里什么不修边幅的生物,四脚朝天,胡乱挥舞着肢体。雕有花纹的一面不时亮起红光,晃着人的眼睛,机体内部也传来“嗡嗡”的异响,如同小猫小狗之类的动物,龇着牙“呜呜”地威胁着目标。
于霁看得忍俊不禁,正想按照撸猫的手法安抚一番,装死的系统终于再开尊口:“危险,请宿主立即远离。”
“什么危……”
话音未落,掌心骤然一阵刺痛,双手下意识一松,巨响过后,天工二号轰然落地。残留的一抹殷红被无形的力量吸入机身之内,倏地,周遭红光大作,伴随着尖利的嗓音——如果那也能被称作嗓音的话,其貌不扬的机甲操纵着根须向虚空中一卷,竟凭空攥住几支形态各异的兵器。
“入侵,警戒!入侵,警戒!”
下一刻,刀枪剑戟卷挟着狂风,擦着目标的鼻尖,毫不留情地砸向双方之间的地板。
鱼:少年人,吃亏是福喔。
兰:……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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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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