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浓烟滚顾,是方才投放的石块与火箭所致。谷地很久没有喊杀声传出来,沈时长舒一口气道:“死了,还是跑了?”
薛韫知派人下谷中查探,回来报道:“谷中只有一些残兵尸首,未见敌方守将。”
言和跑了。
前方的盲山道大路上已经满是薛韫知的兵马,所以言和只有可能是往另一个方向,也就是荡山道跑去了。虽然她很想现在活捉这个人,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出炼山,打通以后的兵马粮道,还有——与戴安和薛行月的前锋队伍会合。
沈时亦道:“算算日子,薛舒君此时应该到了渡口。大人,立刻走吧。”
薛韫知点头:“嗯。”
她朝那片深不可测的谷中要望一眼。苏润莲尚不知去向。这座山谷里应该被布下了一座强大的迷阵,他身上又带着伤,亦不知他对言和的底细知道多少。眼下人手不够,她想分兵给苏润莲,都未必管用。
她一叹道:“也罢,炼山过去是他的练兵场。他应当心里有数。”
二人策马而下,汇入安流大军中。敌军此时不见主将,群龙无首,顷刻溃散。众人乘势将他们逼出山谷,涌向了一片开阔的平原。
那一眼,天地辽阔。
白云浮于晴天,满地衰草连绵,远山可望不可及,触目遍地村烟。小桥流水出村口,绿甸鸡犬凑相闻。南望云霞尽头,青烟缈缈,白日尽处,百丈华城,是吾故乡。
由此南去一片平地,白沙江波涛滚滚地流入一条潺潺清溪,汇成洛川,再南下奔流,涡旋肥壤,河阴之地,便是洛京。
一过炼山,似乎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风吹过树梢,远天好像是透明的,罩了一层波光的琉璃。一切都是浓墨的色彩,水是深渊聚流,木是高树悲风,涓涓簌簌,澄明烟笼。
游遍各地而后知,唯有京畿一带,才有这样澄净且浓重的天空。
众人仿佛对此没有感受,只有薛韫知坐在马上,慢慢、慢慢地轻摇着,等安流唤她时,勒紧缰绳疾驰,目侧光景飞逝。
“前方情况如何?”
“戴将军已经占了渡口,正在被敌军围攻!”
“前去支援。”
“是。”
只见远处一片宽阔的水面,状似大湖,那是梁元帝温若兰为防洪汛在此修筑堤坝后,形成了一处积水,两条大河在此汇聚,南下成为那条洛京人无比熟悉的绕城三尺水——洛川。
水面上,缓缓驶出一座乌黑的庞然大物,从码头小兵的视角看去,宛如一座大山压在眼前。
“鬼、鬼船!”
薛韫知不禁汗颜,她之前安排薛行月修复游乐舫的时候,由于时间紧迫,并未来得及修复画舫表面许多用于观赏的装饰,那些珠宝琉璃金瓦翠玉,现在都四仰八叉地从船体各处剥落。加之整艘画舫都被喷了一层乌黑的漆,彻底改正了白承玉之前的花哨审美,这艘满身碎屑的黑船,乍一看,倒真有几分“鬼船”的意思了。
有了游乐舫加持,那群还想夺回大渡口的梁军顷刻溃散。顾旻象征性地追上去逞了几刻威风,就被安流喊了回来。
薛韫知走上渡口查看情况,心底大松了一口气。
夺下大渡口,此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她当然不指望靠自己这一点兵马人力,在背后的相州和永州并未安分的前提下,就能一举攻进洛京。她不过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力气门面,证明有与梁朝对抗的一战之力。现在她手握大渡口和炼山山道,便是掌握住了由北进入洛京的门面。而且,京畿西北方向的靖州是安流这支军的老家。这一来,整个梁国北方都进入了薛韫知的博弈范围。她以最少的资源划走了所能触及的最大势力。
险吗?自然是险。方才在盲山道遇上言和,一旦出不来,便是前功尽弃了。
薛韫知也是此刻放心下来,才感到一阵心慌,汗湿了衣衫。
但她要处理的事远远没结束,短短几年间,大渡口的水患得到治理,人口暴增,周围的田野间星罗棋布着大小村寨,虽不见重要城池,但她原先的占领平原驻军的设想不复存在了,只好暂且在山脚下扎营。入夜时分,村口的瞭望台上还燃着熊熊火焰,这边军中斥候亦在墩中不敢合眼。
晚间安营扎寨后,薛韫知照例召集众人前来议事。
“眼下我们占了大渡口,走出永州的第一步,算是险中有胜。只有一件事尚未解决,舒君,我们从炼山过来时遇到了埋伏,梁军派去的将领是言和。今日我把她逼进迷阵中,尚不知所踪。苏润兰与她一起大约都进了迷阵,亦不见下落。”
薛行月的脸色一白。“言时雍吗?......朝廷大约确实无人了。”
顾旻急道:“那苏公子怎么办?”
薛韫知抬手:“你急什么?”
顾旻哑住了。安流道:“炼山本就是苏润莲从前的练兵场,他又精通天工密术,我看这迷阵未必能困住他。方才那个言和一直追着他不放,他是看出来了这一点才把她引开的,是在帮我们。”
薛韫知点头。
顾旻道:“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薛韫知道:“我们拥兵而至占了渡口,现下百姓惊异之际,不能不给出解释。之前白吟山不是还在洛京造谣我死了吗?”
薛行月幽幽道:“其实先造谣的人是你自己。”
“......那不是一码事。之前苏空山写的那篇檄文被指认为作伪,无人可信。现在梅大人出面作文,天下人总该相信了?”
薛行月点头道:“梅大人托付我带来了。还有一事。”
“何事?”
薛行月和安流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请您登船。”
暮色之中,薛韫知跟随着薛行月和安流,擎着火把走在岸边。洛川的水黑盈盈的,光滑如绸缎。夜幕里的黑色大船看着比白日更加可怖,薛行月踏上船版,火光照亮一根倾倒的桅杆和洒落满地的串珠链,闪烁的光焰映着她忽明忽暗的脸。
“乐文,请看这图腾。”
她将火把高举,照着舞场天花板上新漆的彩绘。那里原本是一朵硕大的重瓣青莲,之前在荷州战斗中被毁了。现在修补了屋顶,彩绘也重新画成了一丛茂盛的绽开于山石间的金菊。漆中带闪,真可谓金光熠熠。
薛行月道:“这是永州的画师自发为你筹备的。”
安流道:“本来想等明天早晨。但又一想,此事还应该提前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薛韫知听见暗示到此,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她其实也在等这一刻。安流的安排不错,现在的确是个良机。
只是......
“可否再缓两日。”薛韫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心中有点惊讶。居然不小心说出来了?
安流疑惑道:“还要等什么?趁着这两日军中士气高涨又能尚且安生,早日做了吧。”
薛行月却了然道:“他那条命硬着呢,应该死不了。他在不在场,并没有区别。”
安流恍然大悟:“是在说照水青莲?”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天花板上金光熠熠的图画,低声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薛韫知看到了她们准备的这份“惊喜”,表现得并不喜悦,甚至过分淡泊,近乎算是惆怅了。
薛行月用眼神示意安流先走。半晌,她指着那幅松山尘石图问薛韫知:“因何不悦?”
薛韫知眸光微一闪。“并非不悦,只是不适应罢了。那个我,也早死了。”
“此事无关乎你怎么看,在天下人如何看你。”薛行月却道,“不论你之前走到今天是靠什么,往后你再想更进一步,就必须要依托你是薛家后人、温华门生的身份,否则你想回到洛京乃至入主那大殿,根本难于登天!”
薛韫知沉默了。这些她心里知道,只是在等一个人来点醒她,才敢真正去直面。
薛韫知沉稳道:“你说的对。多谢了。”
薛行月猛地松了一口气。“你居然听进去了。”
薛韫知淡淡笑道:“那是自然。”
她背过身去,面朝着渡口上的一轮弯月,望着满天的疏星。河畔边柳梢清净,风过树止。她又回首抬眼一望,那幅松山尘石画熠熠生辉,仿佛在废墟里凝视着她。她再不回头地踏出游乐舫朝外走,并在心中默默念道:
鬼船。
*
翌日清晨,薛韫知一早清醒,挽发髻,正梁冠。
听见帐外一阵动静,她平静地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沉缓,人人见之心安。
她默默把铠甲穿上,从霜剑悬在腰间,手扶剑柄,掸去尘辉。
帐外,安流唤道:“请将军出来,我等将士有言相谏。”
薛韫知掀帘而出。清晨的微光本是柔和,帐外整齐的军甲成列,却是万分扎眼的。
薛行月立刻带头跪下去,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战袍,两肩绣着日月星辰,上面放着一顶金盔,高高地举起,口中齐声正呼:“请将军继位永王,率军封土,安我万民!”
“率军封土,安我万民!”
“都起来吧。”薛韫知重重地道。
她松开扶着从霜剑的手,双手捧过那件崭新的战袍。安流与薛行月上前,为她戴上了那顶金盔,披上了战袍,宽大的衣摆在风中扬起,露出交替排列的一串日月星辰,随着风的跌宕,交替升落。
三军齐贺,鼓声雷鸣。日出云端,照临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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