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韫知的目光移向他手背上的灼伤痕迹。苏润莲不动声色地将袖口往下一抖,盖住了那道疤。
如果她没猜错,苏润莲在等援助时,驿馆还没有起火。那个先于白承玉一步赶来的人,根本不是援兵,而是放火烧他之人!而且很可能是他认识的一个人,背叛了他,所以他才会有如此反应。
而白承玉再赶到时,驿馆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白承玉还特被强调过,驿馆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他怎么撞都撞不开。所以很多人才以为苏润莲之死是个意外,或者是他**身亡。
真实的情况显然复杂得多。复杂到苏润莲都难以启齿,哪怕一想起来就心神大乱。
他不肯在说了。薛韫知亦觉现在不是逼问的好时机。
几人跟着老妪穿过小桥,走向村子中心。那里围绕着一棵茂盛的老梧桐树,建有一座新落成的道馆。
薛韫知走入那座观,才发觉里面布置十分简朴,倒像是谁家的祠堂,两侧挂着对联上写:“故镜重磨”、“旧衣新涣”。
沈时道:“我在梁军见过许多此类野观,是村民为祭前朝忠臣而建的。这副对联的道‘故’对‘重’,‘旧’对‘新’,均是表达思旧之意。”
戴安问:“那座铜像是谁的像?”
沈时道:“我也不认得。”
薛韫知动了动嘴唇,忽然想起来苏润莲就在外面,连忙转头道:“等一等,别......”
她本想说的是“别让他进来”,但是晚了一步。苏润莲已经踏入了观内,抬头望向铜像,脸色瞬间僵住了。
那座铜像身着红衣,发束长冠,带兰花玉耳坠,腰悬一圈玉环带,坠一柄金色长剑,双手无名指上各佩一枚兰花扳指,一手执笔,一手握剑。
只需一眼望过去就认得出,这是谢兰玉。但是再仔细打量时,却又哪里都不像。
薛韫知问带路的那位老妪:“这是何意?”
“我们村子都拜谢老爷,祈求风调雨顺,可灵了!”
“......”她不知道谢兰玉几时还涉猎过农桑。但是既然百姓如此祭拜,必有其缘由。再细细问起,才得知此地的居民都是在大渡口的水坝落成后,从京畿的南边迁移过来的。他们似乎都认定了,大渡口风调雨顺全是靠谢兰玉的功劳。
顺兴末年,谢兰玉一度成为朝中领袖,威望极高。想必有些未必是他亲自主持的事,只因主政在他,便被不明所以的百姓一并算在了他的名下。
如果她没记错,大渡口是顺十三年开始动工,到乾启元年竣工,主持者是梁元帝温若兰。
这差的也太远了。
梁朝朝廷为何不趁机宣扬温若兰的功绩,以此招揽民心呢?在距离京畿如此之近的地方,百姓祭拜谢兰玉为神,而把温若兰中这段历史抹除了。这不应该。
戴安道:“或许是萧盈?”
薛韫知断言道:“她不会如此。”
沈时道:“如果是萧太后捣的鬼,那她死之后清算了那么多同党,朝廷为何不管?而且这观很新,估计是最近两年才建,萧盈早都死透了。再者,她为什么要修谢兰玉的像?”
戴安道:“也对。”
薛韫知心中正是如此想,修这些神像、让人把谢兰玉当成神祭拜的,必是与谢兰玉亲厚之人。所以绝不是萧盈。
沉默多时的苏润莲忽然道:“我知道是谁了。”
众人望去:“是谁?”
“静之。”
“杨文矜?”薛韫知惊讶之余,也觉出七分合理,“......那确实能祈风调雨顺。”
自从顺兴十年,天下榜的变故之后,杨文矜接连销声匿迹许多年,有人到她的住所翰云居去寻,发现院落竟然凋敝,像是久无人居。人们都传言她上山做了隐士。顺兴十五年她突然回到了洛京,原来这些年,她没有隐居,而是隐姓埋名地到京畿附近的村镇间云游,考察民情、整顿吏治,作《止至》篇。那时候温华自囚于笼山,鹤峰上正缺人主事,白吟山便邀请杨文矜上山做讲官。
据说杨文矜接到任职,欣然上了山,然而只过半日就下山询问:温华先生何在?小石头妹妹何在?白吟山答,均不在。杨文矜道,如此她亦不愿做讲官。
后来白吟山不知怎么说服了她,杨文矜便是现今的鹤峰主事。薛韫知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几乎快忘了这个人,是在洛京当乞丐的那一年间挺百姓津津乐道着这故事,才心中恍然,原来杨文矜回洛京后竟然念着她。
也许并非杨文矜念她,而是讲故事的说书人在乱世里怀念曾经的中兴罢。恰如大渡口居民祭谢兰玉祈顺,非为怀人。
老妪道:“今日刚好是初一,村头有戏班子场戏,讲到正是谢老爷与苏公子年轻时候的事,您几位若想看一看,我会带路。”
薛韫知强在苏润莲之前道:“如此有劳了。”
几人依次走出,只留下苏润莲一人,慢吞吞地还没走。他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到铜像的正前方,抬头望着那张不似故人的面容。
村口的戏台已经搭好,男女老幼散坐在草丛间,月光给大地镀了一层银白。
两位披着黑斗篷的小演员上了台,薛韫知才差点惊掉眼睛,这戏哪里是讲的苏润莲和谢兰玉“年轻时”,分明是小时候!
那时候景玄帝健在,他们这群孩子都是个位数的年龄。陆合还能在元宵宴上舞刀耍枪,惹得众人欢欣。宋明还没有跌入冷湖里险些溺死。陆安还是大将军,苏群玉尚为百官之首,余力写着草稿《理说》。谢庭渊领中书监佐丞相事,华发未生,康健如钟,常结伴出入。
一日,因谢庭渊常夜宿尚书台、久不归家,七岁稚子子谢兰玉直接跪到了尚书台的长阶外。路过的官员疑惑,他就大声说:“我来接我爹回家!”
小孩子一句话中气十足,却是伦常颠倒,把常话说反了!围观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恰好苏润莲也途径此地,提醒他尚书台乃是朝廷重地,不可跪在这里。谢兰玉不听,讲明原委后,小小苏润莲竟然当场陪他一起跪了——恳请谢中书早日回家!家有夫人有儿女,必须回家!
谢庭渊丢不起人,终于出来了。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皇帝宋照。
宋照看着谢兰玉和苏润莲,笑眯眯地问道:“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你们以为这样对吗?”
小小苏润莲答:“不对!上下互相取利,弑夺之祸起,国将危。”
宋照夸赞道:“嗯!答得不错,这是《孟子》中的意思。谢元芝,你认为对么?”
谢兰玉道:“我以为不然。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岂为不义?未闻有下厚其亲者不能上义其君,君子之和,有道而同,岂必不义乎?”
宋照仰面大笑:“好啊,好啊!谢中书有位聪明伶利的儿子。”
这段对话,让少时的谢兰玉自此声名远播,亦奠定了他毕生学说的基调。日后,他成了景朝扶持萧泽的“异端学说”而反对苏群玉之“义”、“理”的第一人。苏润莲与谢兰玉之间的友谊,大抵亦始自那时。
戏唱一半,薛韫知拎着一棕色瓦罐,坐到苏润莲旁边的草地上。
苏润莲看了一眼瓦罐。“是酒吗?”
“是梨汤。”
“哦。”苏润莲看上去略有失望,“今日出了兵营,也不准饮?”
薛韫知想了片刻。“毕竟有数万大军在,身处京畿腹地,须随时待命,万一有个——”
“我只是问问而已。”苏润莲马上示意放弃,掀开盖子嗅了嗅,“好香!”
“香吧。”薛韫知暗喜,仍平静道,“是我自己熬的。”
“这配方很熟悉。”
看来他发现了。薛韫知心中一紧,但转念想,发现了不正好?要对她感恩不尽才好——
苏润莲神情怏怏:“与我娘熬的味道差不多,你该不会是找子衡要的方子吧?”
薛韫知脸色一变。她起身道:“我走了。”
苏润莲愣道:“去哪?”
薛韫知冷然:“你管我去哪。”
苏润莲抱着瓦罐坐在原地,难得露出一阵失落的茫然。台上正巧唱到这一出的尾声,两位白衣少年纵身一跃,轻燕般翻进人群,自此消失了。
村民们忽指着远处奇道:“快看,起雾了!好大的雾!”
远处昭昭的雾气盖住了月光下的小溪,正往岸上蔓延开来。苏润莲不禁想,雾这般大,若遇突发敌情,只怕不好处理。于是他起身想回营里去,但是四周认出他身份的百姓却不会轻易放他走。
“你就是刚才戏里那位‘照水青莲’是不是?”
“我......”苏润莲一身惶然。
营寨中,大雾已经漫了过来,站在地上,甚至看不清瞭望台上的人。薛韫知派戴安率领着前锋队伍绕着营寨巡逻。
沈时从村中归,自迷雾里走来。他边走边感慨道:“这个苏公子的人缘也太好了。”
安流正忙着疏井,雾大看不清,只听见沈时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去。“谁啊?”
“苏润莲苏公子,原来他曾经在这一带练兵,深受百姓的爱戴。刚才他被人认出来,这会儿被围住不让走了!”
安流撇嘴道:“还有这种事?”
薛韫知抬头,朝着雾里深邃的幽蓝夜空望去。河对岸的村庄闪烁着点点萤火,很是热闹。
深夜时分,苏润莲终于捧着满怀的瓜果蔬菜回来了,还差点被看守士兵射中一箭。雾实在太大了。
薛韫知闻讯出帐去看,见士兵们正分拿着那些村民送的吃食与衣物,而苏润莲侧身站在那群人中间,垂目做沉思状。他怀中所揽之物,原本看不清楚,可他像是忽然感听到了薛韫知的视线一般,突然回了身,目光与她的相撞。
她这才看清,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只瓦罐。
苏润莲道:“乐文,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薛韫知的胸口一紧,脱口而出道:“就在这儿说吧。”可是拿上就后悔,这里人多,能说出什么好话?
苏润莲道:“当年在鹤峰上我熬制的黎汤,与我母亲在家熬的一般,我本无心之举,却有人记了这许多年。我现在再回想起当年的事,总觉得亏欠良多。有诸多事,我本来可以处理得更好。”
薛韫知道:“当时年少,你已经算不错了。”
苏润莲笑道:“只有你会如此想。”
这时候,远处浓雾中传来一阵继续的奔跑声,二人立刻警觉地望去。只见顾旻一脸仓皇地跑进帐内,大口喘气道:“大人,在河畔的树林里捉到了一个可疑之人。”
紧跟着他身后,戴安手里押着一人,安流神情凝重,请走了帐中闲杂人等,肃然望向了苏润莲的方向。苏润莲严肃道:“出了何事?”
安流这才转向薛韫知,面色稍缓:“大人,这人是永州方向来的。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信,请您过目。”
薛韫知展开信一看,入眼的字体十分熟悉,与她自己的笔触有五分相像。她一下明白了安流为何要屏退杂人。
她手心微颤,双手才捧住了那封信,道:“我知道了。允生,你继续加紧巡逻。都退下吧。”
安流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将五花大绑困着的那人狠狠一捶,才肯离去。苏润莲犹豫了一下,正要跟随大家一起出去,薛韫知忽道:“你留下。”
她把信直接递给了苏润莲。“我想问问,假如是你,会如何处理。”
苏润莲低头一扫,目中惊讶。“这是薛公的字迹。”
“是。”薛韫知阴森森道,低头盯着那个蜷在地上发抖的人,“我的父亲大人竟然早与白吟山有所勾结,想着卖了我们去做忠臣呢。”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出自《孟子》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出自《大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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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黄鸟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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