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之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劲儿,舔了下嘴唇,一本正经地盯着桓千蘅道:“不是占便宜,是真心。”
“.......”桓千蘅本想张嘴骂人,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往日对待旁人口中的“真心”“真情”此类话语,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可今日凌雅之一连串说了许多句,他却没有任何反感。
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来爬去,又乱又难受。他歪过头盯着灰暗的墙皮,一下又一下擦着嘴,直到嘴唇一圈泛了红才停下来,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正发愣,身边忽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凌雅之迅速地脱了外衣,裹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就爬上了床,十分熟练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桓千蘅被身边突如其来的热度赶着往墙根缩了缩,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都已经问不出“你要干嘛”这种问了也没意义的话了。
凌雅之往里推了推他:“你再给我让点位置,我快滚下去了。”
客栈的床本来就不如凌雅之家中的床宽敞,挤着两个大男人已是勉强。桓千蘅已经被他挤得快贴在墙上,皱着眉踹了他一脚道:“你赶紧滚下去吧,什么毛病总爱跟人挤一个床?”
凌雅之无辜地眨了眨眼,柔声道:“我这不是怕你身体再出什么问题嘛,我睡在这儿好随时照顾你。”
“我几时要你照顾我了?”桓千蘅极度怀疑自己在凌雅之心中是个什么形象,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用得着他彻夜照顾?
凌雅之闭上眼,环着他一只胳膊,唇边带笑道:“我乐意,你就受着吧。”
桓千蘅咬紧后槽牙,奋力想把胳膊给抽出来。凌雅之死死拽着他的袖子,就是不肯松手。桓千蘅冲着他的膝盖再踹一脚,凌雅之却学机灵了,抬起腿躲开一击。桓千蘅的腿落下去的瞬间,他反腿将其压住,一脸黠色道:“桓兄呀,你就别折腾了,好好躺着行不行?”
“你他妈走开我就不折腾了。”桓千蘅有苦说不出,明明被人占了便宜还被说自己瞎折腾,一腔愤恨简直无处发泄。恨恨靠着墙根躺下,后槽牙还咬得咯吱咯吱响。直怀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么个奇葩。
“我这人和你一样,天生反骨,越不让干啥就越要干啥。”凌雅之笑眯眯地说着欠揍的话。
桓千蘅被他作弄得一点情绪都没了,索性躺着不动。身边突然没了声儿,凌雅之复睁开眼,笑盈盈地望着身边人闭目的侧颜,眼神温和如一池春水。
凌雅之拾起枕上散乱的一缕青丝缠在指上,满足地笑了笑。能让他暂时忘记不愉快的事,好生休息一下,哪怕只有一刻,也值得了........
两人就这样扯着胳膊压着腿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听着凌雅之的呼吸趋于均匀,感觉像是睡着了,桓千蘅才转过身来,对上他轻轻翕动着上卷的睫毛,泛着水光的唇,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忽地闪过一瞬的柔软,流转起淡淡的光华。
也许自己真的是疯魔了,桓千蘅再一次重新审视了一下心境,确定了这个结论。
天泛明光后,桓千蘅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翻了下来,站在床边揉了揉太阳穴。这一晚,是实打实地没睡着,听着身边人高高低低的呼吸声愣了一晚。
再度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凌雅之,他披上衣服,悄然走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凌雅之悠然转醒,手臂下意识地往身边一甩,却甩了个空。他猛然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呆愣了两秒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
此时桓千蘅正披着熹微晨光坐在客栈屋顶上,身边摆了一张小矮桌,上面一壶清酒,一本书册,还有笔墨纸砚。他手中拈着一只小酒杯,轻轻晃着里面的酒液,倒映粼粼天光,时不时轻啜一口。
城中已经有了些许早起做营生的人,街巷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叫。太阳初升,晕红的辉耀自地平线而起,熄灭了挂于苍穹上的点点星芒。
独酌片刻,听见身后屋檐上瓦片响动,紧接着带着微微喘息的声音响起:“我说你一大早跑屋顶上来干什么,也不说一声,叫我好找。”
桓千蘅头也不回,望着天边滚起的云烟道:“我上哪儿还得给你汇报不成?”
凌雅之踩着瓦片走到他身边,脸颊还有些红扑扑的,对桌坐下,看着他手中的酒杯道:“大早上就喝酒?”
桓千蘅没搭理他,兀自倒酒饮酒,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在暗暗思索着一些头绪。凌雅之没被搭茬,也毫不冷场,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翻腾着桌子上的纸笔,道:“这什么玩意?”
翻开堆叠的纸张,一本蓝皮书册露了出来。他好奇地拿过来一瞧,上面写着《三十六计》。正奇怪桓千蘅怎么忽然有兴趣翻起兵书来了,注意到书中某页被折起一角,特地做了标记。打开一看,纸上赫然写着三十六计之一“借刀杀人”。
《三十六计》下面压着一封插着鸡毛的信,信封上却没有落款和地址。凌雅之看了看书,又看了看信,疑惑道:“桓兄,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桓千蘅把酒杯放下,开口道:“借刀杀人。”
凌雅之忙问:“借谁的刀,杀什么人?”
桓千蘅拿起笔,在砚台里沾了墨,于信封上写下几个字“伊林郡太守何玉成收”,而后又把笔放回了砚台上。
凌雅之对朝政不甚了解,只依稀知道太守是一郡之主。他拿起信封看了看,已经被封好了,摸着薄厚猜测应该有三四页纸。于是问道:“桓兄,这信上写了什么?”
桓千蘅手指摩挲着信封上的鸡毛,坦然说道:“写了盘古山,写了桃花源,还写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楼兰人。”
凌雅之错愕不已,半晌才道:“你、你这是打算把桃花源连锅端了吗?”
桓千蘅没有否认,眼眸微微垂下,隐去半个瞳孔,轻言慢语道:“盘古山这一带隶属伊林郡管辖,伊林是楼兰旧国国都,自立郡县以来朝廷就格外注重此地民族事宜,严格控制异族,以保边疆安定。这个何玉成是外派的京官,曾是循王的近臣。我想来想去,还是将桃花源交给他比较合适。”
便是再远离朝局的闲散人士也知循王和太子夺嫡时的血雨腥风,凌景宣和凌景逸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若把桃花源和太子的关系捅给何玉成,必然等于把太子的命根子亲手交给循王。
桓千蘅向来是个杀伐决断的人,曾为了替太子夺掌控刑部之权亲手杀尽刑部尚书一家二十七口人,包括其家独苗尚在襁褓的孙儿。这政坛上的脏水他替凌景宣挡,罪孽他替凌景宣担。他就像一柄盾,罩在林王府外,八年来从未让凌景宣见过一滴血,脏过一次手。他是戕害过无数无辜之人,但夺嫡之路上谁又是冰清玉洁的?夺嫡本就是血雨腥风,我不杀人人必杀我。身为暗影刀,但凡手软退缩,林王就能教那些魑魅魍魉生吞活剥了去。他因何后悔,又何来愧疚?或许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人间阎罗,可若能让这天下迎来少年林王一般的君主,他便是死后受尽十八层地狱中的酷刑,又有何妨?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再度拿起匕首,却不再是朝向权场上未知的仇敌,而是注定要向自己前半生的道路上狠狠扎上一刀。计划虽易,但亲手去毁掉一手促成的这一切却并不容易。
他不是会哭哭啼啼埋怨遇人不淑的性格,更不是自暴自弃甩手了之的性格。若对此惊天阴谋视若无睹,余生如何对得起自己胸腔里还在跳动的东西?他昨日一夜沉寂之下的煎熬与挣扎,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气。
凌雅之不禁问道:“你真的打算走这一步了吗?”
桓千蘅望着脚下的青砖瓦片,沉默了许久许久。晨风将他额角的散发拂起,略遮住那双寒意凛然的狐眸。半晌,他淡淡道:“你我毕竟还是大燕子民。”
从知道凌景宣真实身份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凌景宣为什么要杀阿丽嘉和于彦。楼兰亡于大燕铁骑之下,凌景宣便挑拨大燕与诸国关系。若桓千蘅不曾发现桃花源的存在,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大燕就会陷入与周遭诸国的战乱纷争之中。
大燕子民,焉能看山河受辱而无动于衷。
凌雅之的手指在信上敲了敲,有些不安道:“可仅凭这么一封信,这个何太守会信吗?”
桓千蘅道:“伊林最重民族事宜,一旦有对朝局不利的苗头出现必然会出手掐灭。况且,我在这信封里还放了点别的东西。”
凌雅之很快反应过来,接话道:“太子的手信?”
桓千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作为他忽然变机灵的奖励,继续说道:“不管他们认为这信是真是假,何太守大概都会宁可错杀,不会放过。只要他能派人前来,一切就都好说。”
“除此之外.......”桓千蘅顿了顿,又忽然开口,眼神不自觉地向太阳升起的东方看去,“以我对景宣的了解,他并非束手就擒之辈。”
凌雅之刚刚放松下去的神经又绷紧了:“你是说太子会抵赖吗?”
桓千蘅有些犹豫道:“我猜他会釜底抽薪,一把火将桃花源烧个干净,弄出个死无对证。若循王用这个来置凌景宣于死地,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顺手按上个污蔑当朝太子的罪名........”
凌景宣从最不起眼的皇子,一路跌跌撞撞爬上东宫之位,该有的手段他一个都不缺。凌雅之明白其中利害,严肃道:“那在何太守到这里之前,就一定要防着太子的人潜入盘古山。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来,要做些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或者东宫不出马,阿里木知道密室被我们破坏了,为保太子自我牺牲,那我们岂不傻眼。现下我们手里就几封手信,仿佛没什么说服力啊。”
“是这样......”桓千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眉心微微蹙起。阿里木等人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就是报亡国之仇,若在太子和他们的性命中选择一个,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他如今唯一的筹码就是八年来对凌景宣的了解,去猜测和推论他要去做些什么。但自己识人的眼光,委实是与瞎子无异了。
“先把信寄出去,我再去一趟桃花源,瞧瞧他们要做什么。”桓千蘅摁着额头,有些头疼。沉默片刻又懊悔起来,自言自语道:“我昨天到底在想什么,就不应该回城,应该在那里守着的......”
凌雅之还从未见过桓千蘅这般纠结的样子。他理解一个人在崩溃时会做出各式各样奇怪的举动和反应,在多年以前,他也经历过过天塌下来的感觉,因而能够体会一二。
在这几乎是毁掉半生信念的噩耗下,心智不坚定点的人恐怕都要寻死觅活,一根白绫吊死谢罪了。桓千蘅吐了两口血,反而更加清醒,一夜之间平复如常,没有在牛角尖情绪中缠缠绵绵,并且开始着手联系伊林郡太守,这心性几乎要数倍坚韧于常人了。可他越是坚韧,凌雅之反而心生怜意,良久轻声说了一句:“没事,一会儿我再陪你去。”
桓千蘅刚要张口说话,一颗小石子砸在两人中间的矮桌边缘,划出一道白灰色的痕迹。低头往屋檐下看去,寒苏站在街上仰着头,并没有戴面具,手里还握着两颗小石子,说道:“下来。”
凌雅之看见他,忽然想起自己老娘的事竟然被抛在了脑后,招了招手道:“你上来。”
寒苏不为所动:“你们两个属猴子的吗爬那么高,赶紧下来,我有事要说。”
“小爷属龙的。”凌雅之扯着脖子纠正他。
桓千蘅将信塞进袖中,跳下了屋顶。凌雅之紧随其后,一同跟着寒苏走进客栈后面一个无人的巷道中。
凌雅之问道:“什么事要卖关子,忙着呢快点说。”
寒苏转过身来,毫无预兆的,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一指头戳在凌雅之的睡穴上。桓千蘅看着凌雅之一声不吭就倒了下去,瞠目结舌道:“寒宫主,你这是......”
“刚刚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寒苏扶着凌雅之的背,让他靠在巷道的墙上,“我和你一起去,他不能去。”
桓千蘅如堕五里雾中,搞不明白这个奇人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为什么?还请寒宫主明示。”
寒苏看着沉睡的凌雅之,沉吟片刻道:“一会再说吧,现下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我先把他扛回去。”
弯腰弯到一半,手停下了,复直起身子说道:“桓公子,还是你来吧。”
桓千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寒苏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欣慰表情。想起前几日在客栈他和沈明心不怀好意的对话,寒苏年纪不大,却也不是个正经人。他懒得再去问非要他来扛的原因,使劲儿把凌雅之拽起来扛在了肩上。
一路把凌雅之扛回房,热得出了一身汗。把他往床上一丢,方长出了口气:“真他娘的沉。”
一边擦汗一边走出客栈,寒苏正站在客栈门口,从袖中拿出面具,擦拭着上面的灰尘。迎着初升的日头看去,寒苏的眼睛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琥珀金色的瞳仁中像是被掺进去一滴血液一般,漾着若隐若现的红晕。
只是还没看清楚,寒苏就已经将面具戴在脸上,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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