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第二天，丹桂都还是沉浸在那种惊惶混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自昨天那事发生后，她在佟二夫人跟前伺时便总有些心神不宁，不是磕到了这儿就是忘了那儿的。佟二夫人交代她的吩咐，总是要重复上个两三遍才能唤回她的注意力，这么几次三番的下来，哪怕性子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她的异样。
毕竟丹桂可是佟二夫人跟前数一数二的伶俐丫头。
“你这两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心神不宁的？”佟二夫人神色温柔地关切道。
丹桂摇了摇头，望向了眼前温婉矜持的妇人，鹅蛋脸上挂着细长的眉毛，眉梢微微下垂，表情像是庙里的泥胎菩萨一般悲悯，仿佛能听取世间的一切苦难之声。她的手上捻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小巧浑圆的念珠上每一颗都被刻上了满满当当的小字，用五彩线绳串在了一起就成了留在掌间的心经。
珠子滑过佟二夫人的指腹，在她的手心里拨出规律的声响。她没办法不去信佛，待字闺中时她跟随家人去大相国寺上香，她跪在佛祖跟前祈求上苍能够赐予她一个好姻缘，于是没多久佟家的媒人就上了门。婚后她吃斋念佛，每日诚心祝祷，盼望着佛祖能再赠她个一儿半女。后来没多久她便有了身子，十月怀胎后一举得男。
于是佟二夫人将这一切的好运，都归于自己诚信向佛的缘故。于她而言，自己的亲事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姻缘了。虽然佟广长相一般，但他在仕途上却表现十分的争气，比起她那个姓段的姐夫，佟广如今已是手握实权的三品侍郎，日后说不准还能在吏部尚书一职上搏一搏。
再加上，佟广还有个比他争气许多的大哥。他既将家族的兴盛扛在了肩上，便少不了在向上爬的同时帮着提携下自己的亲生弟弟。
然而，要说在她现在的生活里最为美中不足的，还要属这满院子的妾室。佟广沉溺女色多年，虽然恪守家规从不去那些烟花之地，却还是时不时的让人将新鲜的美人送进他的房里。以至于后来那些有求于佟家的人们纷纷投其所好，开始变着法儿地塞了些扬州瘦马进来。
流水般的美人被送进了佟家，使得佟广的性子被纵得愈发得陇望蜀。他永远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但凡跟前出现了个新鲜的美人面孔都会令他心向往之。这满院子里的美人儿就像是被摆在温室里上赶着在了同一个时节里盛开的花儿一样，千娇百媚，数不胜数。往往当房中的姨娘还在因为眼角出现的一道细纹而恐慌时，新来接替她的美人儿就已经候在了她院子的门口。
色衰爱弛的下场，往往不是落得个在庄子上孤苦无依，便是在宴席上被当成个物件儿转赠他人，也算是个人情往来。
佟二夫人每天睁眼时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自己的心里默念上百遍的“我是正妻”。可尽管如此，每每到了请安时她看着这满屋子里的莺莺燕燕，难免还是会感觉到胸口有种涨涨的泛着酸涩的苦闷感。
在这样僧多粥少的漫漫岁月里，礼佛就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再后来，这原本的出路也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她吃斋念佛，隔三差五便去寺庙里听大师讲论佛法；她善名远播，时常搭棚施粥，接济那些贫苦百姓。她做尽一切善事，为的便是求佛祖能够保佑她的儿子一辈子平安喜乐，心想事成。
趁着佟二夫人诵念佛经之际，丹桂脚步轻悄地退了出来，将那落了一屋子的啪嗒声丢在了门后头。她去厨房那里吩咐了佟二夫人午膳要吃的菜式，回来时经过佟府花园里的池塘，望着眼前那厚沉沉的水面，心底的那点悲凉之情倾刻间便泛滥成灾。
见四下无人，她便躲到了佟大老爷特意托人从外边运回来造景的假山石的后头，将脸埋在手掌心里，极小声地哭了出来。
丹桂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
被三少爷看上的女子哪个又是能逃得脱的？她并非佟二夫人的陪嫁丫鬟，而是靠着自己的那股机灵劲儿一步步从洒扫的丫头走到的今天的位置。她刚在佟二老爷跟前露脸的时候，对方也是没少在她身上起那些心思，但这些都被她靠着自己的那点子小聪明给躲了过去，就这么一直躲了后头新人被抬进了门，佟二老爷对她的那点新鲜劲才得以转移到旁人身上。虽然现在二老爷来榴花院的时候还是会趁着二夫人不注意时对她动手动脚，可丹桂总想着忍忍就过去了。二夫人也说，等再过两年就将她配给府里有头脸的管事或者外头的掌柜，这样她日后便也能当个体面的管家娘子。
她熬了这么些年才熬出来的好前途啊！
三少爷院子里的事在府中算是鲜为人知的秘密，她还是靠着在佟二夫人的跟前伺候才多少摸到了些一星半点的零碎边角。三少爷房里的丫鬟不少，二夫人既怕儿子步了他爹的后尘，又怕自己管得太严会令其萌生出逆反的心思。她隔三差五就要传三少爷房中的丫鬟过来敲打问话，可即便是在如此严格的管辖下，还是免不了有人动了那些个歪心思。
丹桂在二夫人的房里，看到过不少三少爷房里的丫鬟跪在二夫人的跟前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佟二夫人坐在上首，眉眼间的那点哀悯不变，手里的佛珠一颗颗地拨过，倒衬得旁边竖眉瞪眼的嬷嬷跟阎罗殿里的小鬼似的。
慈眉善目的佟二夫人，在处理起那些想要爬床当姨娘的丫头们时可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手软。
丹桂一时分不清耳边听到的是自己的抽泣还是记忆里那些女孩子的哭声。她们伏身于佟二夫人的脚边，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不由己。然而她们的苦衷落在上位者的眼里却是被抓包的狡辩，那不间断的念珠碰撞发出的声响，沉在了哭喊声和谩骂声的底下，倒好似一种怜悯的超度。
“呸，下作的小蹄子！尽知道在爷们跟前使那些个狐媚子手段勾引！好好的哥儿都被你们这个烂了心肝的东西给带坏了！”
那些记忆里侮辱的字眼，一个个幻化成了实体，迎面用力打在了她身上似的。
还有一些女孩子，连替自己辩解的声音都没留下，就如凋零枯败的花儿一样，被埋到了土里。
——这自然也是丹桂偶然间听来的。当时她端着茶点站在门外，佟二夫人正在屋里与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心腹廖嬷嬷的谈话。廖嬷嬷说起这事的语气稀松平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在谈论天气的好坏，就那么轻易的挑起了话题：
“福哥儿的手劲使大了些，说是那丫头当场就没了气。”
二夫人低声的念句“阿弥陀佛”，便再没别的话说。只有丹桂一人在外边听得胆战心惊，等她飞快调整好了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推门而入时，佟二夫人连眼皮都没抬。
她不怕人听见，也不担心丹桂会将这事儿往外嚷嚷。
丹桂确实不会把这事儿往外说，三少爷的院子里的那些事儿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她是夫人跟前的人，她只需要做好分内的事，安分守己，这样的祸事便怎么也落不着她的头上。就算三少爷失手打死了丫头，那也是各人该有的命数，是那丫头命里注定要走这么一遭。
跟着佟二夫人几年，她也变得愈发相信命理之说。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丹桂清楚自己昨天的抗拒已然惹恼了三少爷，他的喜怒无常他的狠戾在下人之中都不算是什么秘密。昨日他们一同到了榴花院之后，当她觑空匆忙回到下人的房里整理完毕，赶到夫人跟前伺候时，还能感觉到三少爷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刺骨的寒。
丹桂曾经用来对付佟二老爷的小聪明，在面对着三少爷那阴鸷的眼神时全都被击了个粉碎。她相信若是三少爷在婚前向二夫人张口讨要了自己去，二夫人肯定会欣然接受，不带一丝犹豫。
佟二夫人不允许丈夫染指自己的房里人，可若是自己的宝贝儿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面对儿子的要求，佟二夫人永远学不会说一个不字。
但同意了之后，转脸该怎么敲打上位的丫头，那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丹桂在二夫人跟前伺候了这么久，见惯了磋磨人的手段。从来没有哪个姨娘能够盛宠不衰，若是一朝失势，过得连她这个丫鬟都不如。
自己若是进了三少爷房里，怕是日后也要落入那般田地。她可不想当姨娘，且不说以后上头的那位正头娘子到底是不是个好相与的，就说三少爷，他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主儿啊。
想到这里，丹桂的哭声又稍稍高了些。
怎么办，前途一片灰暗啊。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被风托到了水面上，散了个一干二净。她正哭得忘我，冷不丁有道清脆的女声自她的头顶绽开：
“咦？丹桂姐姐，你怎么躲在这里哭啊？”
丹桂被惊得不轻，她将脸离开了自己被泪水湿润的掌心，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却没见到一个人影。
“往上看！这里！头顶上！”
那声音指挥着方向，丹桂顺着指示抬起头，就看见身后的假山石上头，有个脸生的丫鬟探出了半个身子与自己打了个照面。她的手里拿着个蝴蝶形状的纸鸢，见丹桂仰面看过来，连忙晃了晃手里的纸鸢示意。
原来她是为了取那落在假山石上的纸鸢。
只是——
丹桂打量了眼身后那顶得上三个自己那么高的假山，难免心生余悸。
这要爬上去也未免太高了些。
那丫鬟很快便从假山那边下来后绕到了丹桂的身边。她伸手将帕子递给了丹桂，丹桂接过后道了句谢。在擦净脸和掌心之后，丹桂将帕子捏在了手里，轻声询问起了眼前这个丫鬟的来历，问她叫什么名字，如今又是在何处当差。
“我叫棉儿，是茹姨娘房里的人。”
小丫鬟说话时候的眼睛清亮，笑容明媚非常。
丹桂在心里默默将茹姨娘的长相与名字对上了号，确实有这么个人，是最近二老爷新纳的姨娘，年纪好像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
至于她身边的丫鬟嘛。
丹桂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叫棉儿的姑娘。
倒是没什么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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