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清的身形竟开始颤抖,他哑声道:“我只是没想到,我没有去细想。”
上官玗琪继续地道:“即便姑母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可若您真的如您所说,那般的在意她,这又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亲自特别向您说话,您也会去看的。毕竟只是看上一看,于您又会有什么损失呢?”
万俟清慌乱地道:“……那时旁边说话的人很多,我没有特别在意。”
上官玗琪却不理他的回答,继续地道:“您不只没有去看,您选择了对姑母的话置若罔闻,抛诸脑后。”
且更在约定的九月十五之前三天,离开建章北上,要彻底地从此事中撇清自己。
阿秋的心终于寒下来,她只觉自己的血在一点一滴变冷。
原来只有玗琪的剑仙之心,方能看得如此清晰和通透。可以绕开一切自说自话,剖出一个人骨子里的软弱和卑怯。
上官玗琪的声音带着寒意,冷冷地在殿中回响:“石乐师,你之前千方百计引动她注意你,继而钟情于你,为何在她终于下定决心,为了你甚至可以放弃皇后尊位,背上骂名之时,却等若断然拒绝了她的示好呢?”
阿秋脑中轰然,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一侧的公仪休立即扶住了她,脸上亦露出难以述说的神情。
上官玗琪道:“让我来代替您回答阿秋的那个问题吧。”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何不带她走,是因为你根本不想。”
“你不懂她的意思,也是你根本不想懂。”
“但你决意北上离开,恰是因为你懂了她的意思。你消失的时机也那么地恰到好处,闭关五年避过了她的死讯,她的葬礼,避过了惊动天下的南北朝渡江之战,这使得你不必做任何的抉择和有面对她的可能。那时你尚不知道她死,若南朝被胡族所灭,作为国师的你要如何来面对这位大桓皇后?救她还是杀她,还是将她献给他人?”
上官玗琪字字句句,如斧凿刀刻,一下一下,清晰地凿在万俟清心上。
万俟清整个身形摇晃不定,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脸色亦是忽青忽白,不住变幻,显是内心进入了极度强烈的天人交战。
七星闪烁出丝丝电光,上官玗琪的身形已如白鹤般遥起,向这边飞掠而来。
阿秋已来不及惊呼出声,更因心志备受打击而来不及阻止或作别的反应。
上官玗琪的姿势轻盈优美,却带着一去不回,一往无前的悲烈与恨意。
剑光拳意连续交击了十余次,万俟清与上官玗琪两人的身影均如断线风筝般飞跌而出。万俟清吐出一大口血,一只贯注真气的手掌却仍按在上官玗琪的背上,道:“我若发力,你的性命转瞬不保。”
他继续道:“但我看在她的份上,一直对你留有余地。”
上官玗琪跌坐当地,亦是面色如雪,却全然不顾自己命在万俟清掌下,毫不犹豫反手,将七星插入他的胸膛,轻声道:“但我此生入世只有一个愿望,为姑母复仇,不顾生死。”
被七星剑刺入的那一刹那,万俟清剧震,按在上官玗琪背上的手掌亦微微发颤,却终于没有用力按下。
他苦笑道:“我并不是琰秀的仇人,你何苦非要我死。”
他的意思很明了,琰秀无论怎样死去,总归与他没有干系。他在此之前早已离开了建章。她无论是因被谢朗出卖,被司马炎怪罪,或者自感没有颜面而自尽,都不是他的错。他从不曾叫她私奔,甚至主动撇开了这层干系。
上官玗琪道:“你不懂她。”她喘着气,端坐于地调息,道:“姑母生性坚强,她可以入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也可以在冷宫呆二十年,她早已做好为上官家牺牲一生的准备,因此外人这些浮名虚誉,毁谤非语,即便会令她这位皇后更难过些,都绝不会令她想去寻死的。”
她继续道:“她若想死,只有一个原因。”
她再顿了一顿,说出一句令万俟清变色的话:“那便是有人令她心死。”
她坚决地补充道:“不会有别的原因,石长卿。”
这一下变生陡然,无论阿秋又或者公仪休均没有料到。
阿秋只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强行控制住自己不再过去。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是南北争执的焦点,人人欲挟之以令天下,现在上官玗琪和万俟清心态皆与平时有异,很难说他们会否突然拿她作人质。
公仪休却是立即放开了她,直奔向万俟清身边,扶住他悲声长叫:“师父!”
他抬起头来看上官玗琪,此刻她早已面如金纸,萎顿在地毫无还手之力,他若想杀她,只需挥手便成。可是公仪休却似下不去手,只发怔地瞧她,到嘴边的话亦似卡在喉中,连骂她都说不出来。
他不伤上官玗琪,也许是因他看到了万俟清的动作。
在上官玗琪坚决地告诉他:琰秀之所以自尽,是因他而心死时,万俟清的手掌终于从上官玗琪背上,无力垂下。
他闭上眼睛,似是连睁眼看看他这个徒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哑声地,像是对自己自言自语:“不可能的。琰秀她是大桓皇后,汉人的明珠,她不可能为了一个异族乐师,而如此自伤。”
他蓦然睁开眼睛,声嘶力竭地道:“若是那时谢朗不曾指认她私奔,她即便想出宫,也根本不会被司马炎责怪。要怪的是谢朗,是他害得琰秀含冤负屈,无以洗雪,连刚出生的孩子都被诬陷为非皇家血脉!罪魁祸首,根本是谢朗,又与我何干!”
他颓然道:“我那时不去赴约,反而是保全了她……否则人赃俱获,哪怕我与她根本清白,亦不可能说得清楚。”
一个沉稳的女声温和地道:“石先生,可否容妾说几句?”
万俟清抬起头来,却只觉视线已经茫然四散,无法聚焦,却大致辨认得出,发声的是钟离无妍身边的那个宫女,也是琰秀从前的贴身侍女苏锦兰。
苏锦兰道:“石先生,您不想知道娘娘,最终是怎样离开世间的吗?”
她此言方出,荣月仙和钟离无妍,甚至顾逸,都发出了一声默默的叹息。
阿秋只觉眼睛刺痛。
她记得。
那火海中悬梁自尽的身影。
但师父从来也不曾知道。按他的说法,他只会觉得这一切都与他并无关系,毕竟从始至终,他只和母亲聊了几句无伤大雅的家常,而后便翩然离开,北上入雪山闭关修行。
父皇要怪罪母亲,又或者谢朗要诬陷母亲,那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毕竟他与母亲之间,从来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苏锦兰道:“其实在玗琪小姐入宫,恰好遇见娘娘看到白纻绘像落泪之前,娘娘已经悄悄哭过很多次。但那都是没有人的时候,哪怕是赵令,她也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事,怕以后若有事情发生,她若知情会连累她。”
她的声音更加温和:“石先生,您无论才情风度还是个性在宫中都是旷古绝今,出人意表,娘娘不会不识,也不会不懂得欣赏。而您每次见到她时的失魂落魄,黯然神伤,她又岂能没有感觉。她那时的伤心,是为你,也是为着她自己的没有自由。而更多的却是,她很清楚,即便她愿意为这段感情作出牺牲,你怕也未必会真的,打算接住这感情。”
即便是阿秋的脸上,亦终于失去血色。
母亲之知师父,怕比他自己知他更为多。因此,即便多次曾在无人处落泪,母亲却从不曾在师父面前露出半点端倪。
万俟清茫然地道:“什么?”他心中比之前,只有更加混沌。有些东西,似乎显然了,却又似更迷惘。
苏锦兰道:“我那时见娘娘为你终日郁郁,曾以我卑微见识,进言道,娘娘若都做了肯为这人离宫的打算,为何不直接将心事相告,以婢妾所见,石先生对娘娘倾倒的程度,他必然也会设法努力,娘娘便不必终日如此以泪洗面,忧郁至极。”
阿秋听到此处,方知母亲对师父用情之深。苏锦兰所言的“多次落泪”,已是刻意轻描淡写。
但现在想来也不奇怪。母亲一生幽居于上官家宅和后宫之中,肩上一直担着家族的重责,一生从未自由自在做过自己。洒脱不羁、任性纵情的师父,那时应如一道明亮的光芒,闯入了她黯淡的生活,却也照亮了她的眼睛。
无论背景或者性格,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正因这种不同,而造成了对彼此强烈的吸引。
只是母亲纵然深陷,却依旧以她的慧眼看得清楚分明。
苏锦兰道:“娘娘的回答是:锦兰你听说过叶公好龙吗?”
不只阿秋,几乎所有人均为之茫然,叶公好龙,与万俟清和上官琰秀的苦恋,又有何关系?
作出解释的,却是趺坐于地,气都提不上来的上官玗琪。她半闭着眼,道:“叶公好龙,所好的是他心目中的龙的形象;龙相信了,故亲自下凡来见,叶公见到真龙,却避之犹恐不及。”
她的面庞上,眼泪潸然而下。
苏锦兰颔首,低沉地道:“娘娘说了,石乐师风流倜傥,是喜好刺激和冒险之人。他之所以惊艳于我,是因隔着文化、阶层的陌生和新鲜感,这般的邂逅,于我是万中唯一,可在他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次。我纵愿意为他弃去皇后位,他怕未必愿意为了一个女子改变他的生命目标。因此,”
苏锦兰柔声地道:“不说也罢。”
万俟清闻此,终于泪落如雨。
琰秀对于石长卿,终于“不说也罢”四字。可她自己,却为着这段没有结果的苦恋,终于付上了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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