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恍如雷噬一般,惊讶抬脸,望向虚弱已极的上官玗琪。
她右手仍牢牢握着七星,而剑身正仍然插在师父胸前,鲜血正不住地自那里涌出来,湿透了白衣。
她没有拔出,是因为一旦拔出,便会立刻致命,万俟清将无法说完他的遗言。
但看公仪休的神情,似是一早便明白,他躬身道:“一言堂公仪休,见过大师姐。”
而在阿秋心间,某处遥远的记忆响起。那是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飞凤有四卫,而我们兰陵堂亦有四秀。”那时她便曾想,兰陵堂这一代只得公仪休、墨夷明月和她三人,另外一秀却在哪里呢?
现时才知道,另外那一秀,本门的大师姐,却是上官世家本代的家主,当代飞凤卫首座。
她心中亦掠过诸多往事:那些她明明暴露了自己身份,而上官玗琪却视若不见的片段。
在她心中,上官玗琪不仅是她的师姐,更是另一重更亲,更近的存在。
万俟清向着阿秋道:“本门传统,代代都会有弟子,潜伏于天子最为亲信的人之中。上一代是岚修,这一代便是……她。”他看向上官玗琪,叹道:“当年我回建章后,便刻意去寻上官家,以教授你‘冰篁’雄剑练法作为交换,让你成为我的大弟子,是打算让上官家与兰陵堂形成某种默契联合。但更重要的,是我的私心,玗琪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上官玗琪一字一句地道:“你趁姑母和叔公都离世,我上官氏无人之际而入,名为教我剑法,却暗藏祸心。阴阳双剑同炼,若皆臻大成,结果必然是自相攻伐,有焚经之祸。我当时便已知道。但这么多年,你从不曾要挟或命令我做过什么,我始终念着你的传艺之德,便也未与你公然撕破脸过,但你若想上官家因此听命于你兰陵堂,却是做梦。”
万俟清苦笑道:“那么,若听命于她,又如何?”
他的目光所向,却是阿秋。
上官玗琪为之语塞,默然片刻,而后终于道:“她既是皇室血脉,又是姑母唯一子嗣,于公于私,上官家都当拥戴,不劳您费心。”
万俟清长笑,而后道:“如此,我再无牵挂。天下一统的契机已出现,而我亦为天下造就了合适的英主。我可以安心去了。”
这一句说完,他阖上双目,向后仰去。
阿秋只觉面上流过的眼泪,都变得冰凉。她握着师父的手,只觉得天地间一切都变得虚幻不实。
若说她从未亲自经历过父母的死亡,但师父从来是她心中,神人般的存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如此情况下见证师父的离世。
自她六岁那年被他带走,她便知他轻身如燕,来去如风,驰骋天地莫有敌手。他平日虽然言笑温和,可所有师兄弟都对他敬若神人,从不敢违逆他分毫。
可因为某些原因,她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在心中拿他与顾逸作对比,在被弃于神兵堂后山雪原前,在对顾逸的记忆完全消失前,她抱着警惕之心,甚至无法开口叫他师父。
他教的任何东西,一半由于恐惧,一半由于抵触,她都学不上来三成。直到他终究失去耐心,将她扔去雪原自生自灭。
后来她才知道,师父并不是那般经常失态而狂悖。他对她有着会令他失去理智的偏执。
因他对她的期待,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故此在他长久耐心地雕琢下,她所表现的资质平庸不堪大用,令他气急败坏至反常大怒。
待得她雪原自悟修炼成功,再度回到兰陵堂后,师父便一直与她保持着客气而疏远的距离。
那一方面是听天由命的接受她本来的样子,另一方面则是防止她再度影响他的理性,使得他作出毁灭性的行为。
她是师父作茧自缚的一个结,将他自己困在原地,或者说困在世间的一个心结。
若非如此,恐怕以师父性情之激烈极端,待他悟到母亲对他的重要性,且是他亲手葬送了母亲性命时,他恐怕早已自绝于人世。
即便如此,待得师父明白,母亲不但深爱过他,且死于对他的心碎时,他便已无意活着。
上官玗琪的那一剑,是恰好成就了他的愿望。
公仪休的声音响起:“如诸位皆无异议,便请女帝登基,正位九州。”
阿秋木然抬头,荣月仙早抢近身侧,托住她的臂肘,道:“今日南北一统,天下合一,又得前朝传位诏书,正是登基时机。请公主上殿完成登基之礼。”
阿秋恍然过来,原来正好一切都是现成:斛律金本为自己预备的登基大典,却被斛律光从中取巧截获,斛律光被她这个南朝刺者和万岁所刺杀后,南朝原本预备了谢朗的御驾亲征,正是要趁此机会完成天下一统,成为新君。
但大殿之内,因着她的身世被确认,谢朗亦暴露出自己的失德和昏乱。纵然李岚修未曾刺杀谢朗,他也是无颜再登基的了。
若将篡位成功的斛律光也算在内的话,半日之内殿上已经连陨三帝。
此刻这天下之主的位子,就那般空落落地矗立在大殿之上,金碧辉煌,似是特为她而设。
除了她之外,殿中再也无人有资格,问鼎其间。
阿秋想往前去,却终究脚步沉重,而泪水亦迷糊了她的视线。
那高高在上的九龙金座,不仅是历世先帝传下,人间帝王秤天量地的尊位,也是父母双亲,以及师父,留给她的爱。
父皇说:“传位于汝。”
师父说:“江山作聘。”
予你世间最高的尊位,予取予求的权力,望你一生幸福。
她泪落如雨。
可是,你们是否知道,我想要的幸福,也许只是童年跌倒时,你们拉起我来的那只有力的手。
也许只是少年时,无论发生何事,都知道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父爱如山。可是这座山,落在她身上从来更多是审视、考量、推究。最终她凭一己之力,扛起了这座山的审视,通过了这座山的考验,经受住了它的推究。可经历的这所有一切,都成为生命中刺骨的孤独与寒冷。
你们应当知道吧,你们所赠送给我的帝王宝座,本就是世间最孤独的位置。
可若这是你们的爱,我的宿命,我也愿意承受。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众目睽睽的期待下,一步一步,向龙座走去。
几乎殿中所有人,面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位新主是目前各方势力均能接受的对象,因此南北的分裂终告结束,天下一统的曙光终于来临。
就在她将要登上龙座前最后一层台阶时,一个沉默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引领她的荣月仙眼睛微眯,闪出犀利光芒。
她沉声道:“顾少师,请您让开,莫要拦阻女帝登基。”
顾逸的眼神却越过荣月仙,瞧向阿秋,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同意。”
算上这一次,顾逸反对她登基,已有三次。
第一次,他反对的理由是:“她不是司马炎所承认的女儿,亦未有名牒录入宗室族谱。”
第二次,他再找不出理由,他给她的选择是:“你若放弃皇位,我会陪你退隐,一生一世。”
但万俟清已经给出了命令:那就是要她无论如何,要将皇位握在手中。若有江山作嫁妆,不愁哪个男人不愿娶。
但阿秋和顾逸彼此心里都清楚,万俟清是以己度人,这筹码对他或许有用,但对于顾逸,必然是完全无效。
因为顾逸自己就曾是手握江山之人,百年前他也曾是国位待传的太子。他恐怕没有那般稀罕这沧夷满目的江山。
眼见得阿秋已然作出选择,他终于亮出了自己最终的立场。那便是,他反对阿秋即位。
此刻,阿秋已经有些糊涂了。
若说前两次,顾逸是站在秉公的立场,一是确认为她不一定是司马家的皇裔,二则是觉得谢朗坐这个位子比她来得稳妥,她虽然不舒服,却也勉强能够理解。
可现在,谢朗已死,即便不死他也不合适坐这个位子了。顾逸为何还是不同意?
当然她知道,在他的立场上,他从来没有打算让她成为天下之主。他不像师父般对上官血脉,和司马家的血脉有执着,他只会挑他认为家世背景合宜的人选,比如谢家。
她说服自己要理智,但终究,一点一滴,这些年的种种,回过味来,仍有无名怒火渐渐在她心中升起。
顾逸一直大公无私,大局为重,从来都是如此。她因此敬重他,心甘情愿听他的所有命令。
可也因着这大公无私,他从来没有选择过她,一次都没有。
当年他任她被万俟清带走,原因是他要忙于平乱和缔造新朝,无法分心照顾她。
后来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散功而死,他将天下托付给她,自己避入禁地等死。
再后来谢朗要求她退出建章宫,而顾逸也默许了,因为他觉得那是对的。
可无法否认的是,一直以来他的所有选择,都在推开她,让她从此走上一条远离他、且孤身作战的道路。
哪怕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般亲密的时刻。
她可以理解。
那就一别两宽,从此各安天命好了。可为何到了此刻,在她命运至关重要的转机里,他偏偏要出来与她作对?
她不信他会不明白,她选择这条路同样是身不由己。
他何必于此时,公然一再令她难堪?
他替天下考虑得那般多,他可曾考虑过一分一毫她的感受?
那些所有压抑心中不去细究的刺痛与破碎,忽然尽数冒了出来。
在他如此不合时宜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反对她的时候。
她倏然抬起眼眸,看定顾逸,道:“你从未告诉过我,我是前桓的司马怡悦。”
这句话只有顾逸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从救起她,收养她之日开始,便知道她是何人。可直到后来他们再度相遇,他也从不曾告诉她,她的身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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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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