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至，腊月初七。春寒料峭的锦州城中，商户摊贩纷纷开业，迎接开年第一场热闹的集市，初七娃娃会。
宋家医馆前积雪已清，小厮黄芩与黄柏用竹竿挑起两串爆竹兴奋道：“少爷点了啊？”
一个身着青袍，眉眼英俊的年轻人站在馆前，回身望向身后医馆众人，目光落到一个少女身上，见她早早捂上了耳朵，嘴角浅笑，双眼亮晶晶地瞧着爆竹，轻笑道：“点吧。”
“好嘞！”黄芩、黄柏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捂着耳朵，将引线点燃。
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青烟弥漫，光阴如梭。这是宋慈接掌宋家医馆的第三年，医馆的声望与经营均不输祖辈，虽年纪轻轻，却已是四海在望的杏林高手。古话说成家立业，他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
宋慈的目光不禁又落到少女身上，她瘦瘦小小的，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袍旧衣，头上随意插着一根素银簪，清简得不像个女孩。想着今日热闹的街市，有意放她出去逛一逛：“温师妹，今日开市，馆里的纱布不多了，你再去永和布庄订一些。顺便也逛一逛。”
众人听见也附和道：“温大夫也太节俭，一年到头穿着医馆的青袍，就没见过你穿别的衣裳。”
温昭阳心知大家背地里吐槽自己抠门，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为自己狡辩一下，此刻正是时机，遂字正腔圆道：“这衣服挺好的，清爽整洁，真穿了什么精致衣裳，看诊手术时，若是溅上血，我可要心疼的！”
宋慈与温昭阳是锦州城有名的二把刀，削腐刮骨，剖腹取胎，都是宋家医馆拿手的招牌。
原来她是为此不爱穿新衣。有人恍然大悟。
对衣服虽无兴趣，不过永和布庄的元娘，乃是她至交好友，如今怀胎十月，即将临盆，温昭阳想去看看。谢过宋慈，温昭阳扯了一下馆里年龄最小的谢远风道：“小谢，想不想一起去？”
小谢过了年才十二岁，童心未泯，闻言双眼亮晶晶地凑过来，拉着温昭阳的袖子兴奋道：“去去去！还是温姐姐想着我！”
宋慈敲了敲谢远风的头：“不可乱跑给你温姐姐添麻烦，知道吗？”
“知道！”少年双目炯炯，口齿伶俐道：“少爷放心，我一定跟紧温姐姐！”
此时医馆后宅，梧桐苑内，宋母用过早饭，堂下站了一排小管事，正在汇报分管事务。宋母心腹刘妈妈捧着一封烫金红封匆匆而来，喜笑颜开道：“夫人，钱府拜帖！”
“钱府？”宋母忙打开拜帖，看着里面“携女拜访”几个字眼，喜笑颜开。
在锦州城，只要提起钱府，第一想到的必然就是钱知州钱家。宋家虽是医术世家，也是跟钱府搭不上什么关系。只半年前宋慈曾为钱知州的独女钱芳茂看了一次诊后，钱府的宴会开始邀请宋家，两家逐渐熟络起来。
最近更是有风言风语说，钱宋两家大概要联姻了！宋母虽隐约有这个猜测，但是知州的独女还是不敢肖想的，唯在深夜入睡前，幻想一番。独子宋慈已是风姿卓绝，医术高明，若能再娶知州独女，宋家势必水涨船高，更加风光无限……
“今日便不议事了！”宋夫人高兴道：”大家伙都回去，把该清扫的地方清扫干净，该装点的东西，都装点得清新雅致些，钱夫人明日携女到访，大家务必用心办事。”
堂下众人看着主母脸上压抑不住的笑容，纷纷道：“恭喜主母！贺喜主母，听说钱家小姐秀美娴雅，无论相貌还是年龄跟咱们少爷都是极其般配！”
“如今众人都说，锦州城最出众的两位公子，莫过于那江陵才子沈解元跟咱们府少爷，岐黄公子之名，谁人不知，那沈解元开春便要赴京赶考，锦州城内能匹配钱家小姐的，也就是咱们少爷了！”
宋夫人笑容淡了一些：“乱说什么，都管住嘴，不过是寻常一次拜访罢了。别影响人家女孩名声。”
众人忙道：“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
主母虽否认，但众人皆知，明日若是顺利，下次便该是宋府前往钱府提亲了！
人群散去后，宋夫人问身边刘妈妈：“医馆今日忙吗？”
“新年刚开馆，应该还好。”
宋母想了想：“罢了，现在不打扰他正事，晚饭后，你将慈儿叫来我院中，我要嘱咐他一番。”
刘妈妈连连点头：“应该的。夫人早就应该和少爷说明一二。”
作为宋夫人的心腹，若说谁对这府内事情看得通透，便是这位刘妈妈了。她也深知，明日的事情若想成，最关键的还是少爷宋慈的心意。
人潮拥挤的长街上，永和布庄刚开门，门前已排起了长龙。
两年前，此布庄还是一个小布摊，因摊主元娘绣品一绝，偶然被出宫游玩的七公主看到，便找元娘为太后寿诞绣制了一副寿诞图，太后极为喜爱。元娘因此扬名，数年时间，小小的布摊成了锦州城有名的永和布庄。
温昭阳时常前来订购纱布，与元娘也是至交好友。见她怀胎十月，挺着硕大的肚子，还在店中一刻不闲的绣着物件，不由道：“你疯了吗？寻常妇人也熬不住这么长年累月的坐着，你怀着孕，也不走一走，一直坐在这里，届时如何生产？”
作为医者，她早已看出元娘盆骨狭窄，恐她生育艰难，多次劝她起身动动。
元娘看一眼柜台上狠狠盯着自己的婆母，低声道：“实在是单子太多，大多指名要我亲手来绣，脱不开空。这个新年，我也日夜不敢歇息。”
“你已为他家赚了许多钱了，如今还怀着他家骨肉……竟如此磋磨你！”温昭阳看着面前瘦弱的妇人，已知劝解无用，只能提醒道：“若是生产不顺，及时来医馆，我为你剖腹取胎。”
元娘摇了摇头，小声道：“昭阳，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我婆母她……她不允许我去医馆生产，说剖腹对孩子不好……”
温昭阳瞬间火冒三丈，怒其不争道：“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清楚吗？毫无锻炼，瘦弱不堪，还被你婆母喂了那么多养胎的汤药，导致胎儿如此肥大！你再听她的，真就要……”
元娘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温昭阳猛然闭嘴，险些说出一尸两命这几个字。她明明知道元娘的性子，不该吓唬她。
元娘一把抓住温昭阳的手，恳求道：“昭阳，我娘家已经没人了，只有你一个至交好友，若是我真的出了事……生下儿子，倒也还好，婆家自会看重，若是生下女儿……她没了娘，还望你多加看顾于她啊！”两行清泪从元娘枯瘦的脸旁垂落。
温昭阳顿时心如刀绞，原地转了两圈后，捏住元娘颤抖地肩膀，沉声道：“别害怕，我有法子了。”
元娘懵懂地看着她。
柜台上收钱的元娘婆母李氏早已看他们二人多时了，终于排队的客户少了些，她脱身过来道：“元娘，你跟温大夫聊什么呢？”
“没什么……”元娘及时擦掉眼泪：“就是快要临盆，我有点紧张，昭阳安慰我一下。”
“是啊，”温昭阳一改怒容，笑咪咪道：“我说元娘怀像极好，加上您为她买了那么些滋补汤药，定能顺利生产的！”
“我说呢，你们两个在这嘀嘀咕咕半天。”李氏翻了个白眼：“哪个妇人不经历这遭，有什么好怕的。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别人还以为我这个做婆婆的欺负你了呢。”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您别怪她。”温昭阳似乎想起来什么道：“李掌柜，往年初十您都要去弘福寺进香求愿，今年还去吗？元姐姐随时可能生产，您最好还是在家坐镇，万一初十生产，家里手忙脚乱的没人照应可不行。”
“哪有这么巧！今年我家孙儿降生，我肯定要去弘福寺给宝贝孙子祈福！”李氏夸口道：“弘福寺那个玄一法师灵的咧，早年他就算出我命里带财，若不是这几年我诚心敬香，如何挣得如今这份家业？”
元娘低着头，温昭阳表面客气笑着，内心大叫无耻。
旁边来给学生定做春季长衫的孙秀才听不下去，捋着胡须道：“李掌柜，你这命里带财或许不假，可不是你敬香敬来的，都是你取了一个好儿媳啊！若不是她日夜辛劳，怎么会有永和布庄？”
“你不懂就别放屁！”李氏粗鲁骂道：“若不是我诚心敬香，七公主怎么就偏巧逛到她的摊位？太后那么金尊玉贵的人就能看上她的绣品？还不是我机缘求来的！你这个老杀才，怪不得一把年纪中不了举，只能做个教书匠，就是因为你不敬香敬神，才没有神佛保佑你！”
孙秀才被她噎住，怒道道：“无知老妇真是蛮不讲理！”随即甩袖离去。
周围顾客有人笑出声来，随后簇拥上来三四位妇人，围着李氏道：“那弘福寺真如此灵验？李掌柜，初十带咱们一起去拜一拜吧！”
李氏顿时得意洋洋：“自然灵验，那玄一法师也识得我，届时我介绍你们算卦，润金定然优惠！”
温昭阳再呆下去估计会忍不住骂人，捏了捏元娘的肩膀，嘱咐道：“你且好生安养，别慌。”
少女眼神坚定，令人莫名信服。元娘不由点头，看着温昭阳离去，低头摸了摸肚子。
李氏看着儿媳瘦弱委屈的样子就来气，撇着嘴道：“瞧瞧你交得这是什么朋友，一个姑娘天天在医馆里抛头露面，听说她还与宋家少爷不清不楚的，这些年也没见宋家夫人如何待见她，真是不知羞耻……”
元娘自己可以受委屈，却见不得别人冤枉朋友，打断她道：“婆母不要再乱说了，昭阳行事坦荡，与宋少爷只是同门情谊，从未有任何儿女私情！她这些年行医治病，救了锦州城多少人命，三年前您生了肺痈，当时家中捉襟见肘，都是昭阳为您看诊，贴补汤药费，这些您都忘了吗？”
李氏涨红了脸，怒道：“我病能好都是神佛保佑，跟她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干系，她才多大岁数，谈什么名医，笑话！”
元娘面对李氏，只觉得满身是嘴都与她辩不明白，又不想众人看笑话，托着肚子慢慢起身道：“我有些不舒服，这些订单婆母看着处理吧。我回后院休息一会。”
李氏淬了一口：“旁人怀孕尚能下地干活，就你身娇肉贵！若不是看你怀胎，如此顶撞婆母，定要休了你！”
元娘不理她，掀了帘子，径直返回后院去了。店里众人见此，又恐李氏火气发到自己身上，都找借口散去。
李氏第一次被儿媳顶撞，窝了一肚子火，正在柜台上霹雳吧啦地打着算盘，见到儿子醉眼朦胧地过来，好奇道：“昨夜喝了这么多酒，怎的起这么早？莫不是她朝你发火吵你睡觉了？”
李梁柱按着太阳穴，烦恼道：“她怀着孕，你跟她吵什么？有什么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行不行！”
李氏咬牙道：“果然是这蹄子找你告状，好好好，我倒是要看看她能生下来什么金贵玩意。儿子我可是先跟你说，她嫁到我们李家也四年了，若是生下儿子便罢了，若是生的是个闺女，为娘必须给你纳个良妾传宗接代了，你瞧瞧她那身子，风都能吹到，以后估计更难生产！”
李梁柱头疼得很，只觉得身边仿若围着一群苍蝇，一挥手道：“您看着办吧！我出去醒醒酒！成日吵吵，真是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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