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山院中，灯火暗淡。宋老太爷蜷缩在棉被里，面朝床里，似乎睡着了。若非时不时的咳嗽声响起，温昭阳简直是要被他隐瞒过去。
少女板着脸，气鼓鼓道：“师父，别装了，吃药吧。”
油灯照亮半间卧室，床榻上老人叹了一声，自己挪动起来，啰里啰嗦道：“熬药这等耗时的事让药房做便是，你忙了一天，不回去歇着，跑来这里折腾我老人家。”
“我若不来，这满院子的人，没一个敢强压您吃药的。您倒是乐得逍遥了。”言罢，盛了满满一勺药挨到老人嘴边。浓烈的苦味蔓延进口腔，老人无奈地张开嘴，一勺勺将药咽了下去。
宋老太爷咽下一勺药，便要咳嗽一阵子，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汤药喝完，最后一口将蜜枣咽下。埋怨道：“这药太苦了。一天三顿这么喝着，还不如死了。”
温昭阳觉得有点好笑：“师父您可是名医，什么时候变成小孩子了，嫌药苦就不想活，若大家都这么想，咱们的药可卖不出去了。”
宋老太爷也低声笑了起来。
“当大夫时，嫌病人不听话。现如今当了病人，才发觉这些药啊，真是苦。”
温昭阳给他擦了擦嘴角，安慰道：“下次我多加一块红糖，能甜些。”
宋老太爷拍了拍她的手，从另一面的床柜里翻出来一个木箱，突然道：“这些年我都不曾问你，眼看着时日无多了，师父想问问，以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温昭阳双眼一瞪，正要反驳，宋老太爷忍住喉咙间的干痒，打断她：“别说什么不死的废话，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我看出来了，我那孙儿心系于你，若你愿意，我便做主，聘你为孙媳，不用管他母亲怎么想，我还活着，这府里由不得她做主。只要你愿意，怎么着我都要在闭眼前把这件事办好……”
温邵阳眼圈有些发热，哭笑不得道：“师父您别乱指鸳鸯谱了……我与宋师兄之间只有同门之情，无男女之爱。”
宋老太爷看了她半响，突然道：“你还是要去查当年金矿那件事。”
温昭阳一怔，握着汤碗的手不自觉用力。
“那件事当年都没有论断，如今十余年过去，便是有些微弱证据，也早湮灭了。而且明面上的刽子手，是北边的匈奴……你查不出结果的。”
温昭阳不吭声，低垂的脑袋透着一股筋头巴脑般的执拗。灯火照着那双浓密的睫毛，仿若两把小扇轻轻颌动。宋老太爷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子，目光充满怜惜。
“你父母泉下有知，肯定也是希望你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不做宋家媳妇，师父也想你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好好过日子……”宋老太爷拍了拍木箱：“这是我积攒了半辈子的家产，你既不想做宋家的媳妇，田庄地契便不给你了，只给你一些银票吧。不管以后嫁谁，师父也不能让你没有嫁妆，被婆家笑话……”
“师父，你别说了。”温昭阳按住他的手：“当年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我还在府里白吃白喝这些年，怎么能再拿您的积蓄。”
宋老太爷摆摆手，咳了几声，费力道：“我本以为熬不过这个新年的，亏你精心照顾着，我也怕万一哪一天痴呆失语，或者直接昏死过去，就再也交代不了。”他从木盒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到温昭阳的手里，苦口婆心道：“小阳，过去的事就别管了，咱们得往前看啊，你就听师父的话，啊？”
最后那一个恳求般的字，听得温昭阳心里发酸。银票硬邦邦地硌着手。她沉默半响，还是将它塞回箱内，看着老人失望的眼神，才开口道：“师父，你知道吗？淘金城那场大火其实一直没有熄灭。”
宋老太爷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利爪狠狠揪了一把。
“它夜夜在我梦里燃烧。火光映红了整片天空，四处都是哭嚎。”
“城门前悬挂的，父亲的头，母亲脖颈喷出那么高的血。”
“梦里我就一个人站在城门前。满城的人都在对我喊，让我查明真相。”
“千余口，就活下来我这么一个，你说，他们不指望我，还能指望谁？”
油灯下，少女脸色苍白，目光里彷佛还映衬着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我人微力薄，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做到，但是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夜里入梦时也能对得起他们……师父，您得好好活着，能多活一天便多活一天，若您走了，我也要走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查到言若海的下落。”
听她说完，宋老太爷仿佛一瞬间又老去了一些，满脸疲惫道：“十余年你只字未提，我以为你真的忘了，毕竟那时你才五六岁……”
“罢了。”老人彷佛看开了，柔声道：“想做就去做吧。因果天定，老天爷留你独活，也许这件事真能在你手上沉冤昭雪。”
夜已深，照顾好宋老太爷安睡，温昭阳顶着寒风出了锡山院。沿着后园的一条小路往回走。平时走过千百遍的路，今夜却尤其寒冷。手中的纸灯笼里，火焰被风吹得来回摆动，仿佛随时会熄灭。
身后隐约有一道叹息传来。温昭阳浑身寒毛倒立，举着灯笼立刻回头道：“是谁？！”
小路上空无一人。但那叹息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后颈后。温昭阳紧张下，将灯笼紧紧抱在怀里，倒退着走了几步，正欲飞奔离去。远处的走廊上，一个女人的身影从石柱后面现身出来。
“是我。”
“刘妈妈？”温昭阳松了一口气，走廊上灯火昏暗，看不清楚面容，根据对方的身形猜测道：“这么晚，您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怀抱灯笼，暖光映照着她纤美的脸庞。一分惶恐，两分魅惑，七分娇憨。
“怨不得少爷非她不娶。”刘妈妈心道，这么个人在身边，换谁都不会无动于衷吧。想着刚从后门送出去的那个，刘妈妈阴阳怪气道：“跟你说了怕你会吓死。赶紧回去睡觉，再瞎跑，若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别怪我没提醒你！”
温昭阳只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这个刘妈妈对她一向不喜，便微微屈膝行礼道：“是，我这就回去了，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看到少女抱着灯笼走远。刘妈妈放下一口气，匆匆赶回梧桐苑。
主母已梳洗完毕，躺在铺满皮草的暖炕上，腿上盖着一件金黄的万字福被，正翻着书籍，见她回来，漫不经心问道：“怎么样？送出去了？”
“奴婢亲眼所见，死得透透的了，几个小厮拉车从后门运出去了。”
“可有旁人撞见？”
“除了奴婢与几个小厮，没有别的人……”刘妈妈迟疑了一下：“刚运出去不久，温昭阳便从锡山院出来，路过后门附近。”
“又是她。”宋母厌恶道：“怎么哪里都有她。”
“可不是！”刘妈妈顺着宋母的话头道：“白天她在医馆与少爷整日在一块，晚上又去侍候老太爷，哄得老太爷见她比见少爷还开心。”
宋母扔下书，烦闷道：“再叫她得意几日吧，老太爷一旦驾鹤西去，立即将她赶出门去。”
刘妈妈给她松了松肩膀，宽慰道：“夫人说的是，届时府里前前后后都清净了。钱家小姐嫁过来，再生个胖乖孙，夫人您就等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你这老妇说得”宋母又气又笑：“我有这么老吗？”
“哎呦，瞧我这张笨嘴！”刘妈妈轻轻拍拍自己的嘴巴，笑道：“夫人若是做了祖母，也是全锦州最年轻漂亮的祖母。”
宋母笑着扔了块银锭过去：“这是赏你的，今夜你辛苦了。晓雪这事估计明日一早，府里上下都会知道，你晚上回去可将此事宣扬一下。”
刘妈妈不解问：“宣扬？”
宋母看着她：“你对外要说，晓雪爬床行为不检，是被主母处置打死的。隐去少爷与此事的关系。”
“这……”刘妈妈犹豫了一下：“可人毕竟是从秋实院抬出去的，只怕不能全然遮掩，还是有人会说少爷闲话。”
宋母摆了摆衣袖，无所谓道：“这个无妨，只要大家和钱府那边知道，人，是我处置的就行。个别的闲话，无关紧要。”
刘妈妈恍然：“奴婢明白了！若是此事是少爷所为，钱家或许会觉得少爷狠辣无情，但若是主母处置，便是在婚事上对钱家的示好。钱家觉得主母如此重视，就更加放心将钱小姐嫁过来。”
宋母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拿着剪刀将摇晃的火烛剪短了些：“如此，晓雪也算死得有价值了。明日你派个小丫头，就晓秋吧，我似乎记得他俩是同胞姐妹？让她去弘福寺给妹妹烧柱香。全当积德了。过阵子你再找个机会，把她发卖了。宋府是留不得她了。”
刘妈妈连连应是，眼珠子转了转道：“夫人，我有一个外甥，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我那兄嫂成日念叨，若是能取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他们就知足了。”
宋母皱了皱眉头，厌烦道：“那一家子，你还沾着呢？还嫌当年被他们啃得不够？你那兄嫂五体不勤，五谷不分，家里破落成那样。你那外甥也是，吃喝嫖赌不干正事，谁家敢把闺女嫁过去受罪。”
刘妈妈连忙道：“早就断亲了！他们知道从我这骗不到钱财，就求着我说，若能得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就知足了。我想着，晓秋卖去青楼也是卖，不如卖给我外甥做媳妇，夫人您觉得呢？”
听起来，是好听一点。宋母面露倦色道：“你看着办吧，只一条，不能急着办，必须在少爷成亲之后，在此之前，府里不许再出任何事！”
“是是是，多谢夫人成全。”刘妈妈笑道：“我代兄嫂外甥深谢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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