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立冬。
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的,江河缩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他盖的被子又换了新的,是今年的棉花刚打的,又厚又软,人埋进去似乎能闻到夏天强烈的太阳味道。
别问他被子哪来的,打脸的滋味并不好受。
不仅如此,他还有了新的坐垫和靠枕,连二傻子的狗窝都升了不止一级。
十点钟挣扎着爬起来,懒懒散散的洗漱完毕煮了碗面条,画画一时忘了时间等到反应过来时上课已经要迟到了。
南星小学的学生不多,每个年纪只有一个班,人数最多的是一年级,也才只有三十个学生,所以他一开始就是带的全部学生,并没有先从两三个孩子开始教起。今天要去给三年级的孩子上课,他依旧跟第一次去学校一样紧张。
三年级的学生比一二年级的孩子大一点也有主见一点,他们已经知道很多时候老师只是嘴上说说并不会动真格,所以会有几个孩子喜欢上课自己干自己的事。上完课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是五点半,天已经不是阴沉而是昏暗了,上课说了太多的话导致体力值只剩下一点点,又加上中午没吃饭,整个人被风一吹就像要跌倒似的。
刚一回去,二傻子也因为饿而不停围着他转,他给二傻子倒了一碗狗粮,又拆了一包狗饼干,一边喂着二傻子吃,一边闻着狗饼干味道还挺香,忍不住塞了几块自己嘴里。
二傻子不干了,扑到江河身上拿爪子想去把它的饼干掏出来。江河觉得好玩,索性就逗起二傻子来,把饼干抛到半空中让二傻子自己去接,接连失败了几次之后,二傻子朝江河大吼:“坏蛋两脚怪!浪费是可耻的!”把地上的饼干捡起来吃掉之后就再也不理会江河的呼唤。
“今天包了饺子,到我家里来吃晚饭吧。”张槐发来了短信,他思索良久,终于是屈服在很久很久没吃的饺子之下。
二傻子打定主意不理会江河,无论江河怎么哄它它都不愿意挪窝,最后江河只好自己一个人出门。
今天天气阴冷阴冷的,上课时为了形象只穿了件薄毛衣和一件比较修身的呢子外套,为了不受冻江河出门前又在毛衣里套了一件T恤一件衬衣,半路又折回去把外套换成一件带帽子的加绒卫衣,走在路上依旧觉得凉飕飕的,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双手插在兜里,缩头缩脑地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年人。
六点多天已经完全暗了,村里没有路灯,仅仅只有村民家里透出来的微光。江河正低声哼着歌,冷不防从一家院子里泼出来一盆热水,全泼到了他身上。
顿时江河整个人都炸了,又叫又跳的只顾看自己的衣服湿得怎么样,倒是他的声音引来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见到眼前的状况非但没感到抱歉,反而埋怨他:“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江河还在想谁还能这样是非不分,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那两人的长相,不禁眉头一皱。这两人他都有过一面之缘,泼水到他身上的那个是把二傻子丢进河里还朝他丢刺猬的少年,过来怪他走路不小心的则是在张槐家要打他的张二柏。
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张二柏肯定也认出他来,所以才骂他不长眼睛。
“讲道理好不好,明明是他泼水到我身上,你们不说一句对不起也算了,为什么还怪我?”
“你嚷嚷个鬼,路这么宽你非要走我家门口,自己眼睛长到后脑勺不看路,大晚上的鬼哭狼嚎是要吓死谁吗?”
“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给我滚!是想让我给你两巴掌吧!”
张二柏作势上前一步并扬起了手,江河心急往后退没掌握好重心一屁股摔到地上。张二柏哈哈大笑,那个少年则冷眼看着这一切。
“江河。”从地上爬起来的江河见到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张槐,应该是看他一直没过去要去他家找他。“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欺负你了?”
“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承担不起,明明是他自己不看路摔倒的。”张二柏先发制人,并且学着江河的语气几乎是掐着嗓子说的,他声音本就很粗糙,这样刻意的模仿更多了一种羞辱和嘲笑的意味。
以前一直觉得有些人情关系很恶心,当面称兄道弟的背后可以勾心斗角,大多数人都戴着一张厚厚的面具,从表情和言语上根本不知道内心的真实想法,当时他还想过人要是都表里如一多好,而今真的面临这种境况,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天黑的早了,看不清路很正常,过段时间给村里装上路灯就好了。”
张二柏冷笑:“村里人都习惯了摸黑生活,你装路灯怕不是只为了这个睁眼瞎吧?别人有两只眼睛都好好的,这有四只眼睛都瞎,我看装了也是白搭。”
“张二叔,江河是不是睁眼瞎我想你有眼睛是能看见的,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也比我清楚。装路灯不是为了个人,也不会收取你的一分一毫,你尽管放心。”张槐声音低低的语调始终平缓温和,不咄咄逼人,但也不低人一等,明明很有气势的张二柏在他腰背挺直的身形前居然显得矮了那么半分。
两人转身走了没多远就听到背后突然发出摔盆子的声音,还有张二柏的叫骂:“混账东西,净是给我找麻烦!”
江河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
“张槐,对不起。”江河把头低了下去,又惭愧又是恼怒,他早一点出门说不定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以后……”
“没事。刚刚是小泽吗?他泼水到你身上了?”
“小泽?那个就是张宇泽吗?听说自从那次事情后他就再也没开口说话了,他以前性格怎么样啊?”村里的流言多多少少有一些传到自己耳朵里,他知道张宇泽是死去的张大明的儿子,但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少年。
“可能是张大伯跟大娘身体都不好,小泽很小的时候就很懂事,很安静的一个孩子,原本就话不多,张大伯的离世对他打击太大了。”
“是因为受到刺激所以性情大变吗?我不知道这次他是不是故意的,但是上回丢刺猬害二傻子受伤的也是他,他还把二傻子扔进河里……他怎么不去上学啊,还没放假吧?”
“张大伯死后他就没再去学校了,之前好像有学校的老师过来找他,但他自己不愿意再回去上学。”
“可能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吧。唉,说到这个,你们不是说会有专门的调查组来查张大明死亡的真相吗,结果呢?”
“调查员是来过,但马上又走了,结果还在调查中。”
“哦。”
在悄无声息中过完了秋天迎来了冬天,发生了一些事,有些事正在发生,他都不知情。对于这个村子来说他是个外地人,而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也不是故乡,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各种剧情,他拿着遥控器只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安静的小净土,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到了张槐家里亮堂的地方,张槐才发现江河的裤子从大腿往下全湿了,甚至卫衣都湿了一点,张宇泽那盆水一定不会是没注意到泼过来的。刚泼过来的时候是热水,这时候早就被风吹得冰凉,江河嘴唇冻得乌青,不住颤抖。
“先用热水暖一暖,我找两件衣服给你换上。”张槐把江河推进自己房间,又端了一盆热水进去。在他从衣柜里找衣服时,江河已经把裤子脱了在泡脚,并且把被子抖开包裹住了自己。张槐回头就看到一团被子只露出半截小腿在外面,忍不住微微一笑,“衣服我放你旁边了,穿上了就快点出来吃饭。”
江河的声音闷闷的:“还有鞋子。”
“大了。”毕竟身高差别摆在那里,实际情况张槐比看起来要壮,他的裤子穿在江河身上很不合适。江河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拉着裤腿,下面已经卷起了一些,但对他来说还是太长了。而张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给他拿了一双粉白的带兔耳朵的拖鞋,估计是他姐姐的。
“你先凑合穿着吧,衣服放在炉子边烤着,明早就能干了。”回答他的是张云远,他正在给张爷爷剥蒜,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嫌弃还是挑刺的表情。
张槐拿了调料和碟子出来,问江河:“你什么也不放吗?”
习惯清淡,但不代表只喜欢清淡,江河一边要自己动手一边说:“我要醋,还要辣椒。”
张爷爷喝了一口酒吃了一颗蒜,乐呵呵的看着他,“不加点蒜吗?”江河瞅了一眼张云远,弱弱地摇头。
“啊?有香菇的……”张云远和面手劲大,擀出来的饺子皮非常有筋道,咬掉一口之后饺子也不散,能看清里面红红绿绿的,江河刚开始吃了几个感觉非常好,但是这一次咬了一半发现里面多了香菇,他从小就不爱吃这个。
“我不知道你不吃香菇。”馅是张槐剁的,他准备了三种馅,有胡萝卜莲藕的,白菜猪肉的,还有香菇芹菜的,要按照以往张云远的作风基本就全拌在一起,他考虑过江河的喜好问题,却没想到他挑食。
“给我吧。”张槐把碗推了过去,让江河把香菇的饺子夹给他。江河脑子一抽就把咬了一半的放他碗里了,然后他反应过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张槐却面不改色地把他碗里看起来像香菇的饺子都夹了过去。江河脸色通红浑身燥热,偷偷瞅着张槐碗里连一点饺子皮都不剩,咬着碗都快把碗口给咬豁了。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一个锅里煮出来的总是会有漏网之鱼,饭桌上就他一个人碗里还剩着七八个饺子,“又有香菇……”
张云远把眼一瞪:“吃了会肚子疼还是会死啊?”
以前在家里时他把不爱吃的菜往地上扔时他爸也会那么训他,偶尔有几次他妈会说给你爸吃,他就在他爸圆瞪的眼睛注视下把不吃的菜丢他碗里。现在可没他妈在一边帮腔,而且他也有点吃不下了,硬塞的话大概真会吐吧。
而张槐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他并不是只夹走了江河碗里的饺子,还把自己碗里的饺子给了他,可能是前面吃急了,大半碗吃进去就饱了。见他一副受刑的样子,张槐出声给他解围:“吃不下就算了,别硬撑。”
“我还没吃饱,给我吧。”一直在喝酒的张爷爷招手让江河把碗给他,江河起先还有点不好意思,老人隔着大半张桌子自己把碗挪了过去,“我说阿远,你后来是不是又把所有馅都混到一起了?”
这下换张云远不好意思了,没敢看自己儿子的表情,佯装着硬气,“都剩最后一点,搅在一起还能多包几个,不然都倒掉吗?”
“你这孩子,做事总是粗糙大意,那么大个人了,袜子还是张槐给你翻出来洗,降温前我跟你说过几次了让你多抱几捆草回来,非等着草不够了猪冻得直叫,自己不去让张槐去弄,你呀还不对小河好点……”
纵然张云远都五十多岁了,被自己父亲训斥也得低头受着,不过他性子一直犟,说白了就是死鸭子嘴硬,等自己父亲埋头吃饺子时,在一边阴测测地开口:“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这不吃那不吃……”
张爷爷险些呛着,摇头叹息:“你呀,也亏得秀枝受得了你,张柳张槐都随了秀枝的性子,小柳……唉,这都是命啊。”
张云远不爱听他说这些,脸色一变:“好了,我知道了,下回注意就是。”
或许是因为在父亲面前因为江河受了气,张云远怎么看江河都有点碍眼,见他守在炉子边如坐针毡的样子,便忍不住出声挖苦他:“你屁股长钉子了?”
江河诧异地眨眼:“没有啊。”
一个大男人总顶着一张不成熟的脸装无辜,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让张云远不胜其烦:“坐不住就去张槐房里看电脑。”
电视上正在放天气预报,张爷爷还在等着播报本市的天气,张槐则在厨房收拾,江河看了看房前屋后,起身说:“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张云远还没说话,张爷爷先转头过来:“小河啊,你衣服明早才能干得了,天这么冷你怎么回去啊,就在这住吧。天气预报放完了我就回屋睡觉,电视你随便看啊。”
拒绝的话还在口边没出来,又见张槐端着个碗过来找他拿钥匙:“我去看看二傻子,厨房里有一个暖手炉,等会儿你拿去我房里。”
暖炉里面木炭还没烧旺,一点点红色的火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可已经能够温暖寒冷冬天里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江河情绪忽然低落,一时间想了很多。
出生到记事的这段时间太模糊忽略不计,记事之后什么也不懂的年纪穿过姐姐的裙子也剃过光头还被人叫过矮胖子,和小伙伴一起大夏天正中午跑去河里洗澡抓鱼,大晚上不睡觉去田沟钓龙虾,跟二姐三姐吵过架打过架被他妈打被他爸打,被威胁不好好学习就去山里放羊……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长大了。
而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他爸妈经历了无数次争吵打闹,大姐工作后结了婚有了家庭和孩子,二姐被相了无数次亲,三姐哭着复读终于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活着,相聚的日子少了,交谈的机会少了,似乎连那一点本来就不明显的关心就更加显得单薄了。
他爸从不给他打电话,偶尔有几次他打电话回去也是他爸接了把电话给他妈,多数情况也是他说他妈听着,他妈不会主动问他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不会问他跟同学相处地怎么样学习有没有很吃力,然后就因为要做饭或者别的家务事匆匆挂了电话。
唯一一点他觉得他比他们同村的孩子幸运的是,他爸妈没有因为他家里的经济条件而扼杀他的兴趣爱好,但也仅仅如此,他在家照样不敢花一整天时间画画。
高中和大学里同学是有很多,但是朋友没有几个,在S市甚至连关系好点的同事都没有,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两年多,除了张云德经常在微博上跟他互动,他经常一整个周末都窝在家里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有时候他几乎都已经忘记如何跟人正常地相处和交流,害怕面对人群,恐惧即将发生的一切,越来越封闭,越来越觉得生活就是一团搅不开的死水,这也是他拖延症那么严重的一个原因。
他心里仅存的一点点希望在受到张云德的邀请时扩大了一点点,但在到了这里之后面对这里也依旧残酷的现实之后又缩了回去,本来想继续不死不活地过日子,看看最终是生活把他折腾死还是他把生活耗得肯放过他,一点点细微的事情却令他感动得不能自已。
没有激情的生活,只是因为缺乏关注和爱吧。
“你爷爷天一冷肺就不好,晚上睡觉容易咳嗽,你睡不好,挤着你爷爷翻身也不方便,今晚你跟小河一个屋睡。”
房间外传来张云远的声音,肯定是张槐回来了。
“你乐意对谁好我管不着,别人对你怎么样你也看清楚点,别又跟当年一样。”
张槐没回答,张云远又说:“我不是那种看别人不痛快自己心里会偷着乐的人,尤其还是自己的儿子。”
“爸,过去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自责。”
“你总是说不关别人的事,一个人把所有问题都扛着,不怪你爷爷老是说我不够关心你,可你也要给我机会啊。”
“如今的生活我很满意,并没有哪里感到艰难,如果我不行,我会说的。”
“……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