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转入初冬，武汉的空气中寒意渐浓，但战时“陪都”的畸形繁华却愈发炽盛，夜夜笙歌仿佛是为了忘却江北隐约的炮火声。这天课后，江馨收到张飞洋托人捎来的口信，邀请她周末参加大嫂秦氏的生日晚宴。
“只是家中小聚，大嫂的意思，请你务必赏光。”张飞洋在字条上补充道，语气温和，但江馨能感觉到这邀请背后的分量。这绝非简单的家庭聚会，而是张家对她的一次更正式的接纳，或者说，审视。
赴宴前，江馨颇费了一番思量。她最终选了件墨绿色织锦缎长旗袍，外罩白色开司米披肩，庄重而不失雅致，既符合场合，又不过分抢眼。张飞洋来接她时，看到她这身打扮，眼中掠过惊艳，温和赞道：“很合身。”
张府今夜灯火辉煌，比往日更添几分喜庆。还未进门，便听得厅内传来阵阵笑语与留声机播放的西洋舞曲。秦氏穿着正红色金线绣牡丹的及地长旗袍，珠光宝气，容光焕发地站在门口迎客，见到他们，立刻热情地迎上来。
“哎呀，江小姐可算来了！快请进，就等你们了！”她亲热地挽住江馨的手臂，目光却飞快地在她周身扫过，笑容无懈可击，“飞洋，你可要好好招待江小姐，今晚客人多，别怠慢了。”
客厅里已聚集了不少宾客，多是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及其家眷，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张世尧与几位年长的客人坐在主位沙发区，谈笑风生，气度威严。张启鸿周旋于宾客之间，应对自如。陈姨娘则安静地坐在稍偏的角落，与几位官太太轻声交谈，脸上带着惯有的恭顺笑容。
张飞洋领着江馨，先向父亲和张启鸿打了招呼。张世尧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对江馨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张启鸿则笑着寒暄两句，便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张飞洋低声对江馨说：“不必拘束，跟着我就好。”
他始终陪在江馨身边，为她介绍几位必要的客人，巧妙地替她挡开过于热络或探究的寒暄。他的举止从容体贴，为她撑起了一把保护伞。江馨能感觉到，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好奇、审视，甚至是轻蔑。她尽量保持镇定，举止得体，应答合宜。
宴会开始，长餐桌铺着雪白刺绣桌布，银质烛台熠熠生辉，菜肴精致丰盛，显见是下了功夫的。秦氏作为寿星，自然是全场的焦点，她言笑晏晏，左右逢源，将女主人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席间，话题不免涉及到时局。
一位挺着将军肚、身着团花马褂的富商抿了口酒，感慨道：“如今这局势，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还是张秘书长稳坐中枢，令人羡慕啊。”
张世尧捻须微笑，语气沉稳：“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如今是非常时期，更需上下同心，共克时艰。” 他的话滴水不漏，带着官场特有的腔调。
另一位穿着中山装、看似政府官员的人接话道：“是啊，听说□□方面近来活动频繁，在不少地方煽动民众，实在令人忧心。张秘书长对此有何高见？”
这话一出，席间有片刻的安静。江馨的心微微一提，张飞洋放在桌下的手紧了一下。
张世尧面色不变，淡淡道：“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政府自有应对之策。当前首要，仍是凝聚国力，抵御外侮。”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抗日，避免了直接评论。
秦氏立刻笑着打圆场，举杯道：“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来，我敬各位一杯，感谢大家赏光！”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但江馨却感到一阵寒意。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张飞洋，他垂着眼睑，专注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侧脸线条显得冷硬。
忽然，打扮艳丽、嗓音尖细的官太太笑着将话题引到了江馨身上：“这位小姐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真是好气质。”
秦氏立刻接过话，亲热地揽住江馨的肩膀：“江馨江小姐，飞洋的朋友，可是女子大学的高材生呢！学问好，人又乖巧，我瞧着就喜欢。” 她这话看似夸奖，却将江馨定位在“飞洋的朋友”和“女学生”的位置上。
官太太掩嘴笑道：“原来是张二少的朋友呀。如今的女学生真是不得了，不像我们那会儿，只知道绣花扑蝶。江小姐将来是打算继续深造，还是……” 她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江馨身上。张飞洋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官太太，正要开口，江馨却已放下餐具，挺直脊背，迎上探寻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多谢夫人谬赞。学业尚未完成，目前只想专心读书，将来若能以所学为社会略尽绵力，便心满意足了。”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避开了敏感话题，也表明了自己的志向。
秦氏立刻笑道：“看看，多有志气！我就喜欢江小姐这股劲儿！” 她成功地将话题引开，又开始张罗下一道菜。
晚宴后半程，江馨借故离席去洗手间。在走廊拐角处，却隐约听到两位先离席的女客的低声议论：
“瞧见没？张家二少爷身边那位……”
“嗯，模样是不错，就是家世……听说哥哥是那边的人……”
“嘘……小声点！张太太倒是挺给她面子，不过……难说哦，张家门槛高着呢……”
“是啊，飞洋那孩子，条件多好，多少人家盯着……”
江馨脚步一顿，心中涌起屈辱和凉意。她定了定神，装作没听见，径直走了过去。
从洗手间出来，却见张飞洋等在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背对着厅内的喧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他解释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关切，“你还好吗？”
“我没事。”江馨摇摇头，走到他身边。冬夜的寒风带着湿气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张飞洋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皂角清香，驱散了寒意。
“那些话，别往心里去。”他低声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势利，而且……嘈杂。”
江馨拢了拢外套，没有拒绝这份温暖。她抬起头，轻声问：“飞洋，你……会觉得累吗？”
张飞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习惯了。只是……不想你也卷入是非。”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江馨，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今晚，谢谢你肯来。”
他的眼神里有歉意，有无奈，也有深深的疲惫。江馨忽然明白，他光鲜的身份背后，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束缚。而她，正因为与他靠近，才得以窥见这冰山一角。
“寿宴总是要热闹的。”她最终只是说了一句。
回到宴会厅，气氛依旧热烈。秦氏正被众人簇拥着切蛋糕，笑声不断。江馨将外套还给张飞洋，低声道谢。他接过外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寿宴在喧闹中接近尾声。送客时，秦氏拉着江馨的手，语气亲热：“江小姐，今天招待不周，你可别见怪。以后常来玩，就把这当自己家一样。” 她的笑容依旧完美，但江馨却从中读出了程式化的客套。
武汉的冬夜，繁华与落寞交织。寿宴，让江馨更清晰地看到了她与张飞洋之间横亘的，不仅是家仇政见，还有整个阶层与圈子的差异。它光鲜、冰冷、势利，充满了壁垒。
张飞洋将车停在宿舍楼下，却没有立刻解锁车门。他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江馨，语气郑重：“……委屈你了。”
江馨摇摇头：“没有，大嫂的生日宴很热闹。” 她推开车门，夜风灌入。
“江馨。”张飞洋叫住她。她回头。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天冷，快上去吧。”
江馨点点头，走进宿舍楼。
[害羞]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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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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