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夜,总比其他宫殿更深沉几分。烛火在精工雕琢的灯罩内安静燃烧,将皇后姜舜华的身影投在身后那幅巨大的《万里江山图》上,明明坐在锦绣堆中,却无端显出一种孤悬于峭壁的伶仃。
她并非天生贵胄。姜家庶女的身份,是她一生都无法彻底洗脱的烙印。当年被家族如同弃子般,指婚给那位因母族势微、在诸多皇子中看似最无胜算的燕珩时,无人看好这段婚姻,包括她自己。那是一场冰冷的政治联姻,无关风月,只为家族那微不足道、甚至可能落空的投资。
然而,命运有时便是这般诡谲。燕珩并非池中之物,他隐忍坚韧,胸有丘壑。而姜舜华,这个被家族轻视的庶女,偏偏拥有不输男儿的智计与魄力。他们从最初的相互试探、利益捆绑,到后来在血雨腥风的夺嫡路上并肩前行,竟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其间多少惊心动魄,多少隐忍算计,早已不足为外人道。那份在生死与共中淬炼出的情谊与信任,早已超越了寻常夫妻,更像是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与灵魂战友。
可帝王之路,从无坦途。登顶之后,便是新一轮的权衡与倾轧。姜家见女儿登上后位,便欲将其作为掌控朝局的傀儡,肆意索取。姜舜华的断然拒绝,引来了家族的疯狂反噬——他们竟欲送嫡女入宫分宠,甚至取而代之。燕珩的坚决反对,彻底激化了矛盾,导致姜家转而与当时野心勃勃的皇弟燕昱勾结,险些酿成大祸。为抗衡此局,引入手握军权的齐家势力,纳淑妃入宫,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亦是饮鸩止渴。
如今,燕昱党羽已肃清,蛰伏府邸不敢妄动。姜家经上次清洗,亦元气大伤。唯有齐家,这头昔日的盟友,在分享权力盛宴后,羽翼日渐丰满,爪牙伸向朝堂内外,已成新的心腹大患。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周敬德压低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姜舜华敛起纷繁的思绪,起身,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屈膝:“陛下。”姿态间,是历经风雨后独有的熟稔与不必言说的默契。
陆殷步入殿内,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有些冷峻。他挥手示意周敬德退下并严守宫门,这才在姜舜华对面的榻上坐下。目光掠过她略显疲惫的脸庞,他心中那份属于燕珩的残留意识泛起一丝微澜,是敬重,亦是复杂难言的愧疚。
“齐家,近来不太安分。”陆殷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沉稳。他没有绕弯子,直接将话题引向核心,“吏部考功司的缺,他们想插手。西北的军饷调度,齐大将军的折子里,夹带了太多私货。”
他将几项关键的朝堂动向简洁道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些,本就是他这个皇帝需要直面并决策的事情。
姜舜华静静听着,并不插言朝政细节,这是他们之间多年的界限与默契。她只是在他话音落下后,才缓缓接口,将后宫这面的镜像呈现出来:“淑妃在宫中,气焰也随之水涨船高。协理六宫之权,被她用来了不少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勾当。甚至……”她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陆殷,“对几位新入宫的妹妹,也多有关注,尤其是……揽月阁那位沈才人。”
“揽月阁”三个字,她吐得轻缓,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陆殷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自然知道姜舜华指的是禾畹。淑妃对禾畹的“关注”,无非是源于他之前因心绪不宁而偶尔流露的异常。这让他心头掠过一丝烦躁,是对自身失控的不满,也是对可能将禾畹置于险境的担忧。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朕知道了。”
“齐家势大,根深蒂固,尤其在军中,”陆殷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明着打压,恐其狗急跳墙,引发朝局动荡。眼下,还不是与他们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姜舜华微微颔首,眸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接话道:“陛下所言极是。既不能直撄其锋,便需行分化、制衡之策。淑妃在宫中倚仗家族之势,行事愈发无所顾忌,这协理六宫之权,便是她结党营私、扩张影响的利器。需得有人……分走她手中的权柄,让她处处受掣肘,其势自衰。”
“皇后心中已有人选?”陆殷抬眼看向她,语气虽是询问,却带着了然。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无需过多言语。
“确有两个想法,请陛下斟酌。”姜舜华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其一,秀女祁景窈。此女性情爽利明快,并非工于心计之辈,更重要的是,其父祁御史在都察院素有清名,为人刚正,与齐家素无往来,甚至曾因军饷审计之事与齐大将军有过龃龉。扶持祁家女,既可彰显陛下不偏不倚,重用清流,又可借祁御史在言路上的力量,适时敲打齐家。让景窈妹妹分担部分宫务,名正言顺。”
陆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祁景窈……性子是耿直了些,但正因如此,反不易被齐家笼络。其家世背景,确是合适人选。可。”
姜舜华见他同意,便继续道:“其二,便是凝妃妹妹。”她提到凝妃时,语气稍缓,“凝妃性子沉静温和,与世无争,多年来潜心礼佛,在宫中口碑甚好。其家族虽不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世代忠良,从不参与派系之争。更重要的是,”她看向陆殷,目光坦诚,“臣妾与凝妃私交尚可,知其心性,她掌权,不会成为第二个淑妃。由她出面统领部分事务,淑妃即便心中不满,也难以在明面上指责什么,毕竟凝妃的资历与品阶都在那里。”
她略停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此举,在外人看来,或是陛下眷顾旧人,平衡后宫,亦可淡化……陛下近来对某些新晋妃嫔的特别关注,避免有人成为众矢之的。”她话语含蓄,未提“揽月阁”或“沈才人”,但陆殷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深意——这是在用提拔凝妃,来为禾畹分散可能聚焦过去的火力。
陆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赏。姜舜华此计,一石三鸟,既打压了淑妃,扶持了可控势力,还顺带保护了禾畹。这份心思缜密与顾全大局,确非寻常女子可比。
“凝妃……”陆殷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总是带着淡泊笑意的娴静身影,“她确是最不会引人非议的人选。沉静多年,如今让她分担宫务,也说得过去。就按皇后说的办。具体如何分配职权,由你来安排,务必做到平稳过渡,不起波澜。”
“臣妾明白。”姜舜华垂首应下,“会寻个恰当的时机,以宫务繁杂、需人分忧为由,将一部分无关紧要却又需经常出面的事务,交由凝妃与祁景窈共同打理。逐步削权,润物无声。”
“好。”陆殷定下决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冷峻,“前朝那边,朕会着手调整,让祁御史等人有机会发声。后宫这里,就有劳皇后费心了。”
帝后二人相视一眼,无需再多言,一场针对淑妃及其背后家族的温和绞杀,已在这静谧的深宫之夜,悄然拉开了序幕。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平静无波却暗藏机锋的脸庞。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宫廷之中的风雨,往往始于最不经意的几句话。
两人又就一些具体细节低声商议了片刻。如何安插人手,如何引导言官风闻奏事,如何把握打压的力度,既要让齐家感到切肤之痛,心生忌惮,又不能逼得他们铤而走险。整个过程中,陆殷主导着朝堂方面的策略,姜舜华则补充后宫配合的细节,分工明确,思路清晰。
当大致方略已定,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陆殷的目光掠过跳跃的烛火,思绪似乎飘远了一瞬。他想起方才姜舜华提及揽月阁时,那看似无意的一瞥。他知道她在提醒他,也在试探他。禾畹的存在,如同一个微妙的变量,已经开始扰动后宫乃至前朝的平衡。
他必须更加谨慎。
姜舜华看着陆殷陷入沉思的侧脸,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闪过的、与她记忆中燕珩不完全相同的锐利与疏离,让她心中微动。她并未追问,只是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恳切:“陛下,朝堂风雨,后宫纷争,臣妾皆可与陛下共担。只求陛下,无论如何,务必护佑宸儿周全。他是我们……唯一的骨血。”
她的声音不高,却重重敲在陆殷心上。那个年幼的太子,是燕珩与姜舜华在这冰冷皇权中,唯一温暖的血脉链接,也是陆殷必须守护的责任。
陆殷收回飘远的思绪,迎上她恳切的目光,郑重颔首:“朕答应你。宸儿是朕的嫡子,是大燕储君,朕会护他平安,也会……将这江山,稳妥地交到他手中。” 这是承诺,也是对这份沉重信任的回应。
得到他斩钉截铁的保证,姜舜华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弛了些许,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倦意的安然。
陆殷不再多留,起身离去。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凤仪宫门外,融入沉沉的夜色。
姜舜华独自坐在榻上,良久未动。她回想方才陆殷谈及朝政时的果决,以及那一闪而过的走神。揽月阁的沈才人……陛下对她,似乎真的有所不同。这不同,是福是祸?在这与齐家即将正面交锋的微妙时刻,任何变数,都需格外警惕。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消散在空旷的殿宇中,无影无踪。
而离开凤仪宫的陆殷,走在冰冷的宫道上,夜风拂面,带来一丝清醒。打压齐家的棋局已布下,而禾畹……他必须将她更好地护于羽翼之下,绝不能让她成为这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前朝后宫的暗流,因他一个不经意的关注,已然悄然涌向那个只想“回家”的灵魂。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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