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兰辞看着手中的翠叶簪,从雪融看回春末。
左手上的纱布臃肿闷热,他盯了几瞬,到底没有拆开,怕英英发现了又闹他。
小丫头还小,得少让她生气,不然年纪轻轻就像个老妈子可如何是好。
翌日清晨,英英果然拿着一卷布,执意要给自家公子新包个漂亮的,仇兰辞百般推辞,露出已经结痂的指尖给她看,英英才不情不愿地就此作罢。
两日后,夏始春余,和风煦日。
外头天色蒙蒙亮,仇兰辞便起身梳洗更衣,去铁匠铺请他的匕首和打匕首的铁匠。
铁匠铺里,李安刚起板,幌还没挂,就迎来位客人。
他抬眼瞧,看清是何人,转身回了铺子。
仇兰辞默默跟在李安身后,目光落在对方的背影上,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眼前之人,沉默寡言,举止沉稳,仿佛与世间喧嚣格格不入。实在难以想象,此人是如何与虞欢那般跳脱不羁、恣意洒脱之人成为好友的。
从前日种种看来,二人关系似乎又十分复杂。
仇兰辞收敛情绪,清嗓缓缓道:“东家可还记着答应在下的事?”
“自然。”李安将东西递给他,这匕首小巧锋利,与寻常匕首相比,刀柄更为轻薄,仇兰辞小心翼翼接过,据说这小东西削铁如泥,他终究有些怯意。
李安嗤笑,心道娇贵。
“不过劳烦这位公子替小人转告虞公子,这次之后我就不欠他的了。”
裁缝铺离铁匠铺不过隔了一条街,何必要他代为传话,仇兰辞微笑推脱:“东家和虞欢的事,我等外人不好插手,不如东家留个手信,在下代为转交?”
“算了,走吧。”
一来一往,他更好奇二人的恩怨是非,前世他从未听虞欢提过这人。
李安一路上忍受着仇兰辞时不时转来的视线,额角爆起青筋。
直到,二人站在一扇疑似后门的小门前,李安终于忍无可忍,后退半步,一脸警惕地望向仇兰辞。
“小的斗胆一问,阁下真是这家的主人?”
“东家莫怕,在下是……有所不便。”
仇兰辞望天,堂堂侯爷进自家府门还要走后门,确实荒唐。他赶忙正襟拱手,自报家门∶“在下仇兰辞,此乃昭平候府。”
李安惊诧,忙俯身行礼∶“小人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仇兰辞摆了摆手,并未在意:“无需多礼,虞欢说你是他的挚友,那便是在下的朋友。”
李安闻言神色古怪,他与虞欢何时成了挚友,那小子也真敢胡说。
仇兰辞推开小门,给他这位新老师带路,李安跟在仇兰辞身后,时不时打量着前头这位锦衣玉食的贵人。
到了院子,仇兰辞引座,为他斟了杯茶。
李安道谢,接过茶抿了一口,似在斟酌什么,须臾长叹一声开口:“侯爷似乎从未练过武,又体弱多病,夜里睡不着,坐久了起来又头晕。”
字字珠玑,仇兰辞微笑点头∶“唤在下公子便好。”
“仇公子身子骨弱,底子太差,还是先练基本的吧。”
仇兰辞蹙眉,垂着眸在心中算着时日,为难地看他∶“没有速成的法子吗?”
“公子是金枝玉叶贵人,若是有个万一,小人得罪不起。”
如此,英英和自明继采买事件后,又看着自己少爷练了一个月的……
八段锦。
“左右开弓似射雕——”
“对,仇公子做得好,那个小丫鬟,胳膊伸开。”
这对吗?这根本不对!
英英欲哭无泪,她不过是在前几日和自明看热闹时多了句嘴,便被公子拽来陪练。
她的胳膊好酸,腿好疼,肚子好饿。
两刻钟后,终于熬到结束,英英一个屁墩坐到地上,四肢瘫软着哀嚎道∶“为什么自明不用练?公子偏心!”
这几日李安与侯府的人混的熟了,乐意逗小丫鬟,瞧她这垂头丧脸的模样,吭笑两声道∶“那小子身强力壮,自然不用练这个,你家公子让我给安排了别的练。”
听到自明也要练,英英这才熄了火,若不是怕挨公子训,她快要躺地上了。
仇兰辞喘息未定,囫囵揉了一把英英的毛脑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答应她一会带她去买糕点吃。
从他应下带小丫鬟上街买点心后,英英便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仇兰辞终是受不住磨,换上了英英挑的新衣裳。
那是一件藕荷色的长衫,碧色对襟,月白丝绦缠身,腰系花鸟环佩,桃花玉上刻桃花,镂空透雕,小巧精致,耐不住人比花娇。
英英站在摊前左顾右盼,今日出门没带着自明,一想到回去能跟他炫耀,她就身心舒爽。
“公子,今日好生热闹,还有好多将士呢。”
一旁酥饼摊的老板听了嘿嘿一笑,接着话茬道∶“北伐军今日要回京了嘛,陛下亲自于东门外迎接,城门那儿人太多,挤不进去,这条街是必经之路,大家伙都盼着呢。”
仇兰辞诧异∶“今日?”
“可不是,算算时候,该是快来了。”
“多谢解惑。”仇兰辞放下几个铜板,提起糕点,转头唤英英,“糕点买好了,先回府,改日再带你出来逛。”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英英快步跟上,关切询问。
仇兰辞缓缓摇头,他只是还不想看见某些人罢了。
“嗯,走吧。”
二人正欲走,人群忽然沸沸扬扬起来,仇兰辞旦觉不妙,让英英抓紧他的衣袖。
“班师回朝,鞭敲金蹬响,齐唱凯歌还——”
此情此景,一如往日,唯有四月底的暖阳不似七月的骄。
“公子,这是吴将军回来了吗?”
“也许吧。”
踏破外敌的铁骑自远而近,主军入城,百姓夹道,欢呼雀跃。英英也止不住好奇,唯有仇兰辞掌冒虚汗,想要后退,却寸步难行。
“快看!”
有人高声叫嚷,伸手指着前方,仇兰辞下意识抬头。
“是吴大将军!”
仇兰辞还没等看清街上的情景,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正欲低头,却被身后的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道撞了出去。
人群中有人嚷嚷着∶“喂!谁推我!”
“对不住对不住,一时不慎。”
“公子!”英英手中袖子忽然一紧,见仇兰辞正要往前摔,大惊失色。
仇兰辞看着近在咫尺的地面,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闭上眼,默道要完,不禁腹诽,什么一时不慎手劲儿能这么大。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仇兰辞只觉身子一轻,耳边有破风声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似乎被一道轻柔的托力稳稳扶住。
众目睽睽之下,仇公子完好无损地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那人身形高大,气息沉稳,显然是位练家子。仇兰辞察觉到一股灼热的目光正虎视眈眈地锁紧在他身上,他若有所感般抬起头,正欲直身,却对上了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
长街中央,身后观者,于喧闹声中逐渐褪色。
那双眸子,仇兰辞太过熟悉。
他昨日还回想过的。
昔日,此街此景,那人在戡平军首,身姿卓然,气宇轩昂,一头黑发束起,弯刀反戴腰间,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玄铁的甲片残损,不见银光,只见周身血气。肩头那条破损不堪的被血染得猩红色的战袍,随风猎猎作响。
那日长街对望,仇兰辞头戴斗箬,隔着白纱望不真切,只能感受到那双凛然森寒,不近人情的眼眸。
“可有受伤?”
悦耳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恍若隔世。
眼前的吴大将军,许是连日来跋山涉水,薄唇浅淡得发白,眉宇间满是疲倦,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尽管如此,那张脸依旧赏心悦目,不如说,更添一番滋味。
原本大将军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吗?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却不敢大声。伫立在街边的守卫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高声呵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别在这站着,赶紧进去!”
仇兰辞顿时闹了个脸红,未尽的思绪就此打断,他讪笑着试图从对方的怀中离开,然而这人攥紧了他的腕子,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捏得他生疼不说,在他挣扎之后反而攥得更紧了些。
来自头顶上的那份视线也越发滚烫。
局势僵持不下,眼看着有隐隐失控之势,实在无法,仇兰辞耐着性子,往这混不吝的身边凑了凑,低声道:“多谢将军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他的声音轻柔,那人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目光依旧灼灼地盯着他,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思索什么。
四周的气氛越发紧张,围观的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仇兰辞眉尖微蹙,他向来不喜张扬,更不愿成为城中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流言蜚语,一旦卷入,便再难脱身。仇兰辞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又道:“将军,此处人多眼杂,不如……先放开在下,有话稍后再叙?”
语气中几分恳切,几分无奈,想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对峙。
吴钧眼神直勾勾的,就跟个木头一样,不听,不动,不松。
这厮打仗打傻了吗?
仇兰辞暗暗叫苦,正思索着该如何脱身,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仇兰辞眯了眼,为首之人他认得,是吴钧的副将——薛琢。
薛琢更是有苦难言,班师回朝回了一半,大将军突然丢下战马跑了可还像话。主将不在,身后的弟兄哪敢再往前走,眼瞅着误了不少功夫,他没辙了,只好顺着将军离开的方向来找。
吴钧终于动了,他松开手,余光轻飘飘地瞪了薛琢一眼。
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在马背上如坐针毡。
仇兰辞连忙退后几步,与这人拉开距离。他揉了揉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松了一口气。
“后会有期。”
直到吴钧回到马上,长龙游蛇般的队伍恢复行动,仇兰辞的耳边还萦绕着那句话。
后会有期……
这人究竟什么意思。
仇兰辞想得入神,英英来寻他,才惊觉吴钧已经走远。
“我说将军啊,咱这干正事呢,怎么说飞就飞了,不是急着回去见心上人吗?您这一走,耽误的可是入宫的时辰……”
薛琢在旁边一个劲地唠叨,吴钧理也不理,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他本在马上想事,耳尖听到一声惊呼,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这一眼,便瞧见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喧嚣都在此刻沉寂,唯有他立于风中。
好像没立住,要摔了……?
吴钧想也没想,一个飞身掠过,落到对方身边,堪堪扶住。
人海淡去,他眼中独留一人,乌发如缎,双颊泛红,俊秀昳丽的眉目染了几分艳色,风姿若玉。
许久未见魂牵梦绕的人儿就这般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少年温润如玉的道谢声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他从未见过仇兰辞穿粉衫,惊鸿一瞥,宛若画中花神降临凡世,仿佛为渡他而来,拂尽了芸芸往世沉疴。
吴钧忽然明白了神话中的牛郎为何要私藏羽衣。
他也生出了同样的念头。
如果可以把兰兰带回府,关起来,只给他穿粉色的衣裳看就好了……
——
回府路上,英英抱着几个纸包,跟在仇兰辞身后∶“公子,吴将军看着好凶。”
仇兰辞回想着∶“还好吧?”只是看着比以前憔悴了。
“公子真的会嫁给将军吗?”
“兴许,英英要是怕,便留在府里和柳管家做伴。”
“奴婢、奴婢才不怕呢!”英英梗着脖子,信誓旦旦道∶“明日起奴婢要好好练武,保护公子。”
仇兰辞嗤笑,她那练得哪是武,不过是些耍小孩的玩意儿。
“今年也堆个雪人吧,我们一起。”
“啊?往年回回叫公子都不来,怎么突然想堆雪人啦?”
“怎么,不乐意,那不去了。”
“别呀别呀!公子我错啦!”
感谢几位大人的收藏,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嘿嘿谢谢*^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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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世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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