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这几个菜我放冰箱里,你放假够吃了伐?”
“够了。”
冒择惠忙了一下午,烧了一桌子菜分量十足。她元旦打算丢下儿子去男朋友家过,顺便见见对方的女儿。“装盘子里的你今晚吃,吃不了喊阿衡过来。还有那个课代表,好久没见他来玩了。”
周洋听得心烦,赶紧朝老妈摆手:“他们两个都不来,你去吧,我一个人在家挺好的。”老妈卷好头发涂完口红,挑了半天衣服终于选了个一步裙配丝袜,比外面小姑娘都抗冻。他忍不住插嘴:“妈,你这样怎么骑自行车?”
“妈妈穿件大衣挡住就行了。好看伐?你说里面要不要加个假领子?”
“不用加,这样好看。”
“哦,那妈妈走了啊。”
随着关门声响,房间迅速陷入沉寂。周洋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靠垫,觉得自己再次被隔绝在新年狂欢之外。他忍不住打开电视随意地换着频道,各大卫视滚动播出着跨年特别节目,上海本地电台在直播几个商圈的明星表演。
周洋看不进去,他只是想让房间里有点声音。
放几天假,他就几天见不到陈鑫。更可怕的是,上周陈鑫他妈妈又去了学校一次,跟剑南春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找剑南春干什么?他并不是物理班的任课老师,陈鑫妈妈就算要了解情况也应该找班主任莫老师。
阿三偷偷溜进办公室帮忙偷听,回来告诉周洋陈鑫他妈找年级组长拉陈鑫往年的成绩单。周洋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想问陈鑫,不料那天下午他跟他妈一起回去了。第二天来上课,旧伤未褪,新伤又添,还是一道道皮带抽打的鞭痕,有一道直接在脖子上,他只能天天戴围巾遮挡。陈鑫不肯脱衣服,但他晓得他的背大概快被抽烂了。
周洋哭着求他,就跟爸妈服个软吧。陈鑫一反常态,咬着牙告诉他这次不能服软,服了就完了。周洋不知道他家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搞得这么严重,他后来急了,直接破口大骂:陈鑫,你不是说两个人什么事都一起商量的么!你现在这样算什么!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骂完又立刻后悔,陈鑫其实比他痛苦得多。他想上前抱抱陈鑫跟他道歉,又怕弄疼了他,就这样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他快疯了。字面意义上的。
放学后没法联系陈鑫,他红着眼跑去了白金家问她讨安定。白金吓了一跳,问清楚前因后果之后坚决不给他药。
“洋洋,你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开始自乱阵脚,陈鑫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心很慌,见不到他我就觉得我完了。我要死了。”
白金吓了一跳:“你……你这么爱他?”
“不是,这不仅仅是爱。”周洋颤抖着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尝试平复心情,“还有我对生活最后的信心和期待。”
和陈鑫在一起后,他抛弃了理性。他不再用逻辑和拼凑的观念去推演这个世界的运作法则,陈鑫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他离开了自己呆了几十年的安全港,在陈鑫的鼓励下去感受外面的花花世界。无论是鸟语花香抑或是毒言冷语,他开始学着直面他们,用自己最真实的爱憎恶欲去回应。
他也不再害怕迷失**。在与陈鑫交往的这些日子,他学会用另一种方法,即用心灵来体验幸福。幸福成了一个符号,周洋找不到它,但能感知它,山川河流日月星光,它们全可以被视为幸福。陈鑫让它不证自明[1]。
“如果陈鑫出了什么事,我的世界就塌了。我就要回到我原来那暗无天日的亭子间,被绑在那里了……”
“你把我们当什么?”白金一把抢过周洋手里的水杯,恨不得打他两拳,“我们不关心你了么?我、何思衡、阿三,还有你其他的朋友邻居……我们这么多人都不能让你对生活抱有期望么?!”
那晚周洋被白金骂醒,摆正心态回了家。
恐慌消失后,相思呼啸而来席卷了整颗心脏,来势汹汹。那种感觉周洋没法形容,仿佛幽暗的月光照上相思,都能惊动相思在他的心头逃窜,无所遁形。心被踏得生疼。
“全怪陈鑫。”
他斜斜地倒在床上,望着窗外。天色渐暗,电视里节目主持人越来越兴奋,大声地向观众播报跨年最新动态。小区里好像又有人结婚了,劈里啪啦放鞭炮,打算沾沾新年的喜气。周洋听着心烦,关掉电视蜷起身子。今天也没机会看到陈鑫,更别提打电话给他说新年祝福。怎么会这样呢?他才刚体味到幸福的滋味啊……
周洋脑子乱成一片,思前想后想得昏昏沉沉,最后不小心睡了过去。他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境光怪陆离,却仿佛与真实世界别无二致。周洋皱着眉沉浸在那梦里,就听得陈鑫在喊他,一声声喊得他浑身紧张。
“洋洋!洋洋!……”
周洋瞬间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向四周,冒择惠摆的饭菜还在桌子上一动未动,遥控器也在手边,抱枕斜倒在自己肩头。梦境仿佛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初。他揉揉眼起床补吃晚饭。
“洋洋!”
确实听到了陈鑫的声音!周洋一步蹦去窗口“嘭”地打开窗,陈鑫就站在底楼弄堂往上看着。
“陈鑫!”
他尖叫了一声,浑身血管沸腾了起来,烧得他心脏都停了两秒。“陈鑫!陈鑫!”拿起外套奔逸绝尘简直是飞下的楼梯,扑腾开了楼底木门飞进陈鑫怀里。
“陈鑫!”看到他周洋一瞬间又想哭了,他以前从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能哭。陈鑫也激动地浑身颤抖,紧紧地抱着他,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洋洋……”
“陈鑫。”
两人声音都是闷闷的。抱了半晌,陈鑫松开他,调了调肩上琴盒:“洋洋,我们去跨年。”
“约会么?可以约会了么?”周洋紧紧抱回去不撒手。
“嗯。”陈鑫微笑着看自己的白月光,眼泪差点又被激出来。“我们约会。”
周洋喜滋滋地牵着男朋友,十指相扣,走在人山人海的外滩。
“哇,外面好热闹!”
陈鑫帮他掖好围巾:“江边风大。”
“嗯。”周洋翻手把棉服上的帽子戴上,开始吃陈鑫给他带的点心。陈鑫有个习惯,见他的时候总会在包里放上各种点心,以防他饿。“你晚饭吃了么?”
“吃过了。我吃好晚饭逃出来的。”
周洋傻傻地笑着,使劲瞧他的心上人,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外滩今夜被霓虹照的五颜六色,人们驻足欣赏每年元旦的“灯光秀”,街道、建筑墙面和夜幕成为了舞台,镭射激光与各类成像技术在绚烂烟火的点缀下营造出如梦似幻的效果。建筑投影让楼体旋转,江上突然凭空出现硕大无朋的悬浮飞船。一幕幕特效让周洋跟着人群快看呆了。
群众集体欢呼鼓掌。一波表演小**过后,有些人散去附近的商厦里扫货,有些去吃夜宵。陈鑫悄悄拉着周洋去人流疏散的外白渡桥,周围霎时变得安静,只有时不时的江风缓缓吹过。
“我们今天怎么约会?”周洋一直好奇陈鑫肩上背的大家伙。
“洋洋,我没钱了。”
“哎?”
“我零用钱压岁钱全被没收了。”
“没关系,我有钱。”周洋凑上去亲了一口。
陈鑫摸摸他的脸,把琴盒卸下拿出里面的小提琴:“我只能在风里给你拉拉琴,你愿意么?”
周洋呼吸险些停滞。他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单独为他表演:“我喜欢!你要拉什么?”
“你想听什么?”
“嗯……帕格尼尼会拉么?”
陈鑫笑笑,开始给他拉帕格尼尼。他站得笔挺,琴弓在琴弦上优雅地跳动缠绵,手指灵巧翻飞,音乐就在他指尖流淌出来,顺着瑟瑟的江水流向远方。夜风将音符吹远,一直吹去遥远的广寒宫里,周洋不知道自己在欣赏音乐,还是在欣赏陈鑫给他的爱情。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2]
一曲奏毕,周洋忍不住给他一个湿吻。经过的人看到朝两人吹了一声口哨,他有些羞赧地松开,嘴唇被吻亮晶晶,望向陈鑫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粲若繁星。
“还想听什么?”
“通俗点的。月圆花好吧。”
“月圆花好?行……”陈鑫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周洋。这是一首周璇唱的老歌。他再次架起琴,手微微颤抖,琴弓打了个滑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怎么了?”
陈鑫深呼吸,压抑情绪拉起了这首月正圆满,花正盛开。江天一色无纤尘[3],陈鑫的琴声婉转,周洋斜靠在饱经沧桑的外白渡桥上,跟着调子忍不住低低和唱,唱得轻快又温柔。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琴声戛然而止,陈鑫突然再也克制不住,眼泪一颗颗滴在提琴上。
“怎么了?”周洋不知所出地走上前,“你怎么了?”他抚上陈鑫的背。陈鑫弯腰撑着栏杆失声痛哭。他扔开琴抱住周洋,泪水迅速洇湿他肩头。周洋霎时心慌,他那长久以来不好的预感似乎马上就要灵验。
周洋睁大眼睛不敢眨,不敢呼吸,不敢开口问陈鑫,生怕动一下,陈鑫就会说出令人绝望的消息。陈鑫的怀抱越来越紧,但他不敢乱动。
“洋洋……”陈鑫哑着嗓子抽泣,“我家人发现我们在一起了。我不参加高考,我要出国了……”
周洋瞬间头皮发麻,他仿佛听到灵魂突然断裂的声音。
“我要你记得,你跟我是结下誓约的。”
“陈鑫……”那一声,震得他浑身僵直,震得他被钉在原地没有了呼吸。
“你跟着我说,我周洋,无论多久,都等陈鑫回来。”
“陈鑫……”
“洋洋,照着我的说一遍。”陈鑫颤抖着,死死抓住周洋的衣服。
周洋睁着眼睛:“我周洋……”滚烫的泪水向着月光决堤,“无论多久,都等陈鑫回来。”
陈鑫失了力,满脸泪痕倒在扶手栏杆上,但身体依然撑不住,直接滑坐在地。周洋蹲了下去,静静地看着他。陈鑫伸手勾过远处的包,翻出几本小册子递给周洋。册子有明显被撕扯的痕迹。
“洋洋,这个,你帮我保存好。”
周洋想回答,但只是张了张嘴,声带被绝望捏住发不出声。
“我不去学校了,下个月直接去香港参加国外的考试。”借着月光,陈鑫的脸被彻底照亮。颧骨青青紫紫,嘴角也肿着。周洋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只是不停地流泪。他怀疑自己的泪腺突然坏了,不然为什么这眼泪就像河流一样流淌个没完?
陈鑫摸上他的脸。有很久没见着他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陈鑫的眼泪是这三秋江雾下的露水。
“周洋,我对你一见钟情。”
夜色愈发浓郁,远处传来人们的欢呼和尖笑,广场上千万人开始异口同声地倒数:
“五——四——三——二——一!”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新!年!快!乐!”“哇!”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1]简单套用贝克莱“存在即感知”概念(《人类认识原理》)
[2]国风·卫风·淇奥
[3]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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