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驾崩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宿弦正欲触碰院中开得正好的玫瑰,美丽的花朵挂着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
远处传来“咚——咚——咚——”,一共三声,悠扬,沉重,沉闷。
这样的钟声她曾听过,还是八年前先帝崩逝时,宫里的佛陀亲自敲响的丧钟。
三声钟响,帝王驾崩。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自己或是在梦中,可从指尖蔓延而来的疼痛感又时刻提醒她此刻不是梦境。玫瑰花柄上的刺割伤了她的手指,几滴暗红的血抹在粉色娇嫩的花瓣上。
陆景…死了?
是那个陆景吗?是皇位上的那个陆景吗?是和她一起铲除奸佞的陆景吗?是陪她下棋的那个陆景吗?
是笑里藏刀,一直利用着她的那个陆景吗……
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正是少年帝王意气风发的时候,想来身体一只康健,你说他死了?哈哈!死了……
她笑了,陆景啊陆景,堂堂帝王到头来却如此短命,你利用我、威胁我,如今竟落得这般下场,似我这身如浮萍之人都比你苟活得久,你又算得上什么…
可是,他死了呢,一国之君说驾崩就驾崩,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事!
她大抵是疯了,竟会为了那样的人感慨和惋惜。
“小姐!小姐!”
宿弦心下震惊,循着熟悉的声音找去,只见一个高马尾的姑娘不知何时找到这处别院且翻了进来。
“轻红!”她拉着她左看右看,“你没事真好!陆渊没把你怎样吧?”
轻红压低了声音,不解道:“什么?与肃王殿下何干?宫内巨变,皇帝暴毙,肃王掌控局势,我这些天一直在寻你,便想着你可能被肃王带走了,于是四处暗自打探才找到此处,倒是不曾见过肃王。”
原来,轻红被关押的消息是他随口编造来骗自己的。
陆渊,你真是个骗子,是个说谎时毫无波澜的骗子。
不过轻红并未遭受牢狱之苦,是莫大的好事!
“小姐,”轻红焦急地牵着她的手,“我是来带你走的。我怕,我怕,心中总是有种不妙的预感,若是肃王掌权,你这辈子都飞不出皇城了!我不怕他,反正我的命是小姐捡来的,可是小姐啊,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宿弦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手心冷汗涔涔,喃喃道:“走?去哪儿?我走不了,也不能一走了之。”
“他们总说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可我一直认为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但如今看来,九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踏不出这方土地,自然也无法彻底脱离这处围城。”
再耽搁的话被人发觉就不好了,现在不是叙旧感伤的时机,宿弦交代道:“轻红,你听我说,我会和你一块离开这儿,只是我要去一个地方,你不能跟着我,而是去找羽真隐,告诉他速速离开。”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小小的令牌,交到轻红手中,解释道:“让他带着我的令牌从城南走,令牌是陆渊给我的信物,见牌如令,助他一臂之力。”说完,她又摘下腕上的白玉缠丝双扣镯,拉过轻红的手,将镯子套在她手上,道:“你和北陆的侍卫一道护着他返回北陆。”
轻红连连摇头,回绝道:“不!我不去!你想支走我!你休想,我还是个快要饿死街头的小乞丐时小姐捡我回来,教我识字读书,令我在密行司有一席之地,如今我怎么独自离去?”
宿弦咬咬牙,一脸漠然道:“轻红听令,我以密行司妙风使的身份命令你,护送北陆二殿下即刻返回北境,不得有误!”
密行司众人,服从调令乃本分,轻红不得不低头,硬生生挤出一个“是”字。
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
时隔一年,宿弦要来的地方是陆氏一族的皇陵。
神道两旁立着石兽石人,寒凉的风不断涌来,惊扰着远处的竹林,发出潇潇响声。陆景不久后也会被葬于此,陆渊也是,陆氏的皇子皇孙都是。
她并非来等陆景下葬,也并非来寻死。
来皇陵的半途中又听见皇后的丧钟,宫里有门道的闲人议论说皇后娘娘是在帝王驾崩后一头触死在棺材上的,应该是情根深种,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一时心死才殉了情。
有人惋惜她年纪轻轻就随夫去了,若是好好活着还不是能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有人赞扬她是难得的烈女,是个可怜的痴情人儿。
皇后娘娘,陆景的结发妻子,她是认得的。
那是个爱吃爱玩的姑娘,性子简直和息云如出一辙,不过多了几分恬静。她叫李妙言,人如其名,是个妙人,宿弦曾在宫里见过她几次,对方通文墨,长她一岁,从小长自南方老家,水乡多温婉,她却多豪情。
据说早些年有一位心心相印的情郎,奈何稀里糊涂地被家族送进宫,十多岁便成了太子妃,而后成为皇后,被教导母仪天下,再到殒命,须臾不过二十载。
宿弦是不相信她会殉情的,宫墙内葬送了太多人,她们大多枉死,也不会有人记得。
人还是要向前走的,无法停下脚步哀悼什么。
自入陵园开始,迢迢复道萦行,青松拂檐,玉栏绕砌。踏上无比熟悉的路,半个时辰不到,宿弦终于来到一处玉石碑前。
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
不是别人,正是先帝,即陆景的父皇,陆渊的皇兄,大胤朝第十九位帝王陆啸的陵墓。
听说墓中供奉着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燃灯续昼,四方明亮。
宿弦只是耳闻,未曾见过。
八年了,她已经从尚未及笄的少女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每年都会来祭拜先帝,但不得不悄悄地来,以免被太后发现,训斥一顿。
岁月是个十分厉害的玩意儿,都说小孩子记性好,可是她已经不大记得先帝的模样了,只有那些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从记事起,宿弦便住在一个叫做“红枫”的小镇,这个边陲小镇,家家户户的院中都有一棵枫树,环绕小镇的是片片枫树林,每到秋天,确确实实比那落日时的霞光还要鲜艳。
不过,她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如果……他们还活着,那她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一位好心的婆婆捡到了尚在襁褓的她,婆婆是一个人,无儿无女,自己也是一个人,于是,这世间两个渺小的孤独的人便走到了一起。不过,五岁那年,一次回家,她发现婆婆静静地躺在院中的藤椅上,面容安详,任她如何叫唤都没有回应。
宿弦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后来啊,她又经历了很多事,也……找到了一些“家人”?好像也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一个人……
于宿弦而言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那个镇里的学堂,里面的教书先生人很好,听说他屡试不中,未能走上仕途,才回到这个偏僻但安宁的小镇教书。
自己很喜欢学堂孩子的读书声,但毕竟是个孤儿嘛,每天还要为填饱肚子发愁,哪里还能同他们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读书呢。于是每次先生教学的时候,她都偷偷趴在窗外听着,先生教孩子们写字,她就用地上的树枝跟着他写,久而久之,先生便记下了她的样子,也并未把这个小丫头赶走。
在这个边陲小镇,同宿弦这样的孩子不在少数,他们多因战争而沦为孤儿。
有一天,先生允许她进去同他们一起受教,不过没有她的位置,只能靠墙坐在最后面的地上,不过,宿弦比他们坐着的任何人都要认真。就那样,她识得很多字,也懂得了一些东西。
某天午后,宿弦正坐在自己经常去的那片镇外枫林下拿树枝一遍遍地在地面写下今日习得的新字,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壮汉正在向我靠近。
他们的脚步声被她察觉,宿弦见他们两个都是生面孔,又联想到进来同自己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有几个不知去向,心里大概有了谱,认定他们或许是大人口中的人牙子,只要被他们抓住,就会被卖往很远的地方,永远回不来了。
起初他们还想哄骗她,见她不吃那一套便恼羞成怒,直接上手擒住,还捂住她的嘴不让叫唤。不论宿弦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正当她绝望之时,一支箭矢正正地射在一人胸前,他当场就毙了命。另一人见状立马就惊慌地扔下宿弦跑路,可是人哪有箭跑得快,他也是同样的下场。
她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沦为箭下亡魂。
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把看起来很重的弓,看来刚刚射箭的就是他了。他蹲在宿弦身前,温柔地告诉她不要怕,自己是来救她的。
宿弦看着此人来的方向,远远地停着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穿衣很低调。其实镇里首富家出行时,宿弦也曾偷偷看过他们的衣着,今日那人的衣裳,布料看起来比他们的好多了,一定很贵吧。
贵人走了过来,刚刚射箭的大叔对他很是恭敬,如此看来,他身份绝不简单呐。
待他走近,宿弦发现他长得很好看,身姿挺拔,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人还要威严,虽然也没见过多少人,甚至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
他也蹲在宿弦身前,看她的眼神很温柔,与他的威严不同。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不过手停在眼前又收了回去。
宿弦想,许是自己的脸刚刚挣扎时在地上沾了灰,像他们那样高贵的人不免是要嫌弃的。
于是,她便让他等一下,然后自顾自地跑到旁边的小溪边,用手抄了水使劲把脸洗干净,看着水中的倒影,发觉头发也乱了,顺便也用湿漉漉的手顺了顺头发,才返了回去,学着刚刚射箭的叔叔向他行礼的动作也向他行了礼。
贵人对她的举动倒是有些惊奇,宿弦告诉他,对待别人要有礼节,而整洁的仪表也是重要的礼节,况且他是自己的恩人。
他笑了笑,宿弦觉得这笑很亲切,怎么说呢,眼前之人就是让自己有种又敬畏又亲切的感觉。
那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宿弦告诉他自己名叫“宿弦”。
他又问她是哪两个字。
可是大家都这么称呼自己,名字又是婆婆取的,婆婆死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然后,他问她有没有以后想做的事。
宿弦想了想自己居住的破庙,想想和自己一样的那些孤儿,那些在孤独里离去的老人,和为了求一口饭吃给其他人家清理牛棚的日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破旧的衣服和难熬的冬夜……
于是,宿弦对他说:“我想让天下弱势之人不流离失所,不为饥寒所困,能吃饱穿暖,能有屋可住,有书可读,有疾可治。”
那人听后很高兴,让她跟他走,说能让她拥有实现这些话的能力。
宿弦有些怀疑,不过想想此处似乎也没有自己的归宿,不如搏一搏,也不枉来者世上一趟。
于是他们一路乘着马车东去,一路上她虽然好奇但也忍住了,没有掀开帘子往外打量,害怕自己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惹他嫌弃。
这一路上一行人不休息整顿时就赶路,几天后,马车驶入一个很大的城。
“你姓程,”他在她手心写了一个‘程’字,“你的父亲是我东陆驻守边境的大将军程璘,不过,几年前,边境一战,你父亲誓死抵抗,最终壮烈牺牲,你母亲与他伉俪情深,听闻消息后就殉了情。你流落民间,不久前,我才打探到你的消息。”
这是第一次听到关于爹娘的消息,宿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原来,自己依旧是个孤儿呐……
“今后,我便是你的老师,你要听话,记住了。”
那个男人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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