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拥了不少看热闹的姑娘,不多时又被玉梦统统赶了出去。没过几日,大街小巷又兴起了林妍先遭楚四少爷抛弃,后辈袁家少爷轻薄、如今哭的痛不欲生的消息,甚至连想不开投缳自尽的谣言也流传开来。
投缳自尽倒是还不至于,送来的饭菜却不再动了。消息禀到楚奕那里,楚奕莫名其妙,百忙之中又挤出时间来了趟软玉楼亲自向林妍解释。林妍照样一个字也不听,直接喊了侍女赶他出去,闹得楚奕更加不明所以。
又绝食了几日,楚奕再次来了软玉楼。
这次他脸色不大好看,叫侍女上了一桌菜,便遣退了旁人。
“你倒有几分风骨气节。可惜了不是男儿,不然真该去御史台翰林院,和那一动不动就请愿绝食老头子酸书生们聊一聊,是不是?”楚奕也被林妍数日来的折腾闹出了气,但人该吃饭得吃饭,劝她道,“行了,先吃饭,吃饱了再说说下面的事情。”
看着一盘盘佳肴色香味俱全,四菜一汤冒着腾腾热气,林妍坐着没有动。
楚奕淡定从容地盛了一碗米粥,拢着袖子探身递到她面前,“你先喝点粥。”
林妍坐着没动。
半晌没人接那白瓷碗,楚奕只好放下,叹了口气,“妍儿,你到底在闹什么?”
林妍抬眼,告诉他,“我要离开。”
“我已经安排你好去菀南……”
林妍不等他说完,嘲讽打断,“与那老头子做妾?倒是该对您大恩大德感激涕零呢。”
楚奕顿了一顿,不悦道,“妍儿,你心里清楚我给你的安排到底是什么,你在装糊涂。”
林妍微笑,“少爷何出此言?”
“前几日,你去八角巷做什么?”
果然,林妍心下一紧,她的行踪都在楚奕手里,什么都瞒不过他。
“袁远轻浮却不傻,不至于掂量不清楚自个儿分量招惹你。当日的事情,是你安排的。”楚奕继续道,“你还嘱托刀疤脸寻一具女尸,与你身量相仿,是么?你想干什么?诈死吗?还有你与你姐姐通信,提点她说服金大人告老还乡,又约见金辉……你是想混在金家车队里出城,躲过我的耳目吧?”
楚奕不解,“我倒是不知道,究竟哪里亏待了你,要你如此费尽心机诈死逃离?还是你真看上金辉那个纨绔,当真一门心思要跟他走?”
“你跟踪我?”林妍反问楚奕。
“你自那日离开府上就不对劲,你调阅软玉楼往年卷宗——到底想看什么?”
林妍顿了一顿,反唇相讥道,“少爷也已经把卷宗翻阅一遍了吧?难道不知道我看了什么?”
楚奕拧眉。
林妍又说,“您就别再装糊涂了,楼里为您家做事的姑娘们的下场,您敢说真的不清楚?”
这答案似乎有些出乎了楚奕的预料,他问,“你看的是这个?”
林妍盯着他眼睛,定定道,“是。”
楚奕叹了口气,揉揉眉心,说道,“你果然是有误会。妍儿,以前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与她们也不一样,我……”
“是,不一样。好歹她们多半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而我们……”林妍讥笑,“只怕待您楚氏大业既成,便都要命丧黄泉了吧?”
楚奕发觉他越发不懂长大了的林妍,疑惑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林妍声音嘲讽,说:“没有哪个帝王能允许我们这样的污点存在——难道要后世史官在列传里开一个名妓录么?写上你们是如何利用青楼妓子翻云覆雨?记上某年某月某日,下毒暗杀了谁,挑拨离间了谁,栽赃嫁祸了谁,勾引拉拢了谁?不会的,陈景江卫他们是从龙功臣,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金銮殿上受封,而我们——是永远见不得光的污点。怎么办,自然是杀了最省心,是不是?”
楚奕有些无奈,但明白了缘由,他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大事,他说:“着实没想到你的误会这么深。你听我说,你们的事情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族中你不必担心,我自有交代。至于你就更不必担心,老师他不放心你……”
林妍却打断,“你用不着向我解释,我所求不过活命而已,您若真没有兔死狗烹的打算,怎么不敢让我离开呢?”
“妍儿,你这话可笑。”楚奕好笑地问她,“放你离开?怎么算离开?由你天高任鸟飞?你应该明白,你掌握那么多机要秘闻,这是不可能的。”
林妍看着他,嘲讽的笑。
楚奕苦恼,这件事情似乎陷入了个无解的相证闭环,“你要我怎么解释才能明白,我不会害你,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林妍冷笑,“我不信,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楚奕皱眉,猜着问,“还是玉梦对你做了说了什么?”
“与旁人无关。”林妍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伪君子的话?”
从小到大骂楚奕伪君子的人不少,他一向处之泰然,可林妍不一样,他惊讶,“伪君子?你说的是我?”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林妍恨道,“谁做过什么事情谁心里清楚!”
“我到底做过什么?林妍,你就算恨我起码也要让我知道因为什么!”
他难道不知?林妍咬咬嘴唇,强忍下到口的质问,憋红了眼睛。
“你……你怎么又要哭了?”楚奕懊恼,他见不得林妍哭,想想觉得大约自个儿语气重了,道,“我方才言重了,向你道歉……”
“罢了,你做的亏心事儿何止一件两件?怕是你自个儿也想不起来了。”林妍嘲讽骂道,“也是,投靠犬狄的叛国佞臣之后,还有何信义良心可言!”
“啪!”
楚奕拍案而起,十年里第一回对林妍动了怒气,“林妍你够了!”
林妍吓了一下,但她从来不怕楚奕,反唇相讥道,“怎么,这就恼羞成怒了?”
楚奕看着林妍没说话,四目相对,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怕谁,一时气氛诡异地安静。
“想不到,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不过两个呼吸间,楚奕恢复了一贯从容的神色,自嘲道,“我真是疯了来陪你吵这一架。”
说着他打量林妍,道,“还有这个力气吵架,想来再饿几天也无碍。吃不吃随便你。或者给你送几筐萝卜也成,顺气!”
那一副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模样,看的林妍怒火中烧,抓起垫子狠狠砸去——
“滚!”
楚奕稳稳接住垫子,反手轻轻松松抛给林妍,“既然你这么厌恶我这里,如你所愿,七日后你就出阁吧。我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心里明白,除非你也厌恶玉梦柳枝,想拉着她们一起死,是不是?”
果然会用妈妈她们威胁她!林妍气极,连声骂道,“楚奕你卑鄙!无耻小人!……”
楚奕理理袖子,声音平静淡定,“也随你。左右世人眼里,我楚家就是奸臣佞臣弄臣,我是奸佞小人之后,外戚弄权,再难听的话也听过几篓子,不差你这几声。”
“这一次就是给你个教训,自己好生反省。莫因我太宽待你了,让你自个儿忘了身份!”
不欢而散。
林妍的住处被冯总管明里暗里的人手围了起来,便是玉梦想见一面也不能。
她倚在窗前出神,前面的销金窟纸迷金醉,后院的暗哨影影憧憧。林妍的思绪飘到多年前的那个冬夜,飘到更多年前贫民窟里那个简陋的小屋……
可惜了,她逃不了了。
娘亲,曦儿,林妍无能……林妍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塞满了东西的鱼符袋,有林家人的遗发,有林曦生来就带着的玉佩,还有,拼合成一块完整的太极图样的阴阳鱼儿。
好在已经把林旸平安送回川南,林氏上京必重提林太子太傅冤案,若真是走投无路了,欠曦儿的这一条命……林妍想,就用自个儿的命抵偿了吧……
1009年三月初一,软玉楼里灯火如昼,沸反盈天。
才貌冠绝平康巷的花魁娘子抚影姑娘今夜要出阁,挂牌梳拢,价高者得。
抚影姑娘十五韶华,正是青春娇嫩的好年纪。软玉楼要发卖她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间成为大雍南都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待念及这抚影姑娘的入幕之宾是谁,看客们也就恍然大悟了。也是,楚四少爷与嘉珑长公主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会儿那个抚影姑娘,一介青楼舞妓,可不就如烫手山芋一般了?
听说这抚影姑娘为着楚四少爷大病一场,消得憔悴,众人叹息一声,卿本无辜,可怜了红颜薄命。
抚影姑娘一袭盛装被推出来,坐在二楼高台的珠帘后面上。今日的软玉楼来了很多人,一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京城的权贵,甚至别处闻讯而来的富商。
酒气混着胭脂香蒸腾而上,林妍从高处看下去,堂下朱袍玉带济济,沐猴而冠,便是如此。
哀大莫如心死,林妍一心求死,已经绝食多日。
听着下面乱哄哄吵嚷嚷地抬价,她看见金辉也在里头。金辉与她是自小相识的玩伴,圆州首富金府里被宠大的小少爷,生的单纯好骗。金家小少爷似乎不大会应付这等荒淫的场面,急的涨红了脸,只知道一味地用更高的价钱压过别人。于是旁人也看出来金小公子对林妍的在意,存心逗他,轰轰闹着比着抬价。
身价超过了三十年前软玉楼花魁玉兰的身价——那是林妍的母亲;
身价又超过了十年前软玉楼花魁明月的身价——那是林妍的大姐;
满堂轰笑如沸水泼油,价钱已然高得十分离谱了。
忽然楼上雅室里有个青衣小厮出来,执铜锣清喝,扬声报道——
“楚四少爷,点天灯!”
小厮的声音干净脆亮,杂乱声顿时一静。
楚四少爷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长姐是中宫皇后宠冠六宫,父亲是当朝宰辅权倾朝野,外甥太子地位稳固,只他一个独子,状元出身允文允武,天骄样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没人敢和他抢女人。
珠帘后的林妍闻言惊起!
果然!果然如此,楚奕不可能放她离开。她林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丹蔻深深掐进掌心,林妍心里恨!
林妍掀起珠帘,轻移莲步,走出来站在了高台的栏杆前。
楚奕端坐在在雅室阴影里,神色淡然。还是那一身低调内敛的水墨色长衫,温润端方如玦如壁,好一个……笑面虎的楚四少爷。
林妍与他对上目光,忍下一腔恨意,幽幽道,“楚四少爷,别来无恙。”
林妍本就窈窕,多日未见,楚奕发觉她又瘦了许多,新做的衣裳也显得空荡荡的宽大,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娇弱的小姑娘吹倒一样。
这与他想的不大一样……楚奕眉头微皱,招来陈景吩咐几句,而后冷淡地点头示意,回她,“林姑娘。”
哄哄闹闹的大堂鸦雀无声,楚奕出手,果然是不一样。
“入幕之宾”和“红颜知己”的一出戏呀,她陪着他唱了好多年……林妍眨眨眼睛,抬头看见画梁上金粉彩绘的鸳鸯交颈图样,沥粉贴金,刺的眼睛疼。楚奕说的对,是她看不清自个儿的身份,云泥有别,从来不是一个牌面上的人罢了。
她从五岁就遇上了刚刚回京他,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帮着他翻云弄雨,经历过一场场明刀暗箭,一步步站在了京城权贵之巅……可是,终究是不一样的,十年,整整十年,原来她从来没有看清楚楚奕这个人。到底是叛国佞臣之后,温润如玉的模样下面,是一副黑透了的冷硬心肠!
林妍向他福了福身,“抚影在此,谢过您多年照顾。”
照顾二字,林妍咬的分外的重,任谁都听得出话里有话。
楚奕心下一沉,却听林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得您教导,林妍明事。圣人云,人之本心有四,一曰恻隐,仁也;二曰羞恶,义也;三曰恭敬,礼也;四曰是非,智也。非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所谓石可碎之而不可摧其坚,竹可焚之而不可改其节……”
这话音不对!
楚奕听出来了,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着急慌乱,于是沉声开口,“抚影姑娘,你我毕竟相识一场……”
他面上仍是君子如玉的淡定模样,但心里怕林妍冲动,想给她说,毕竟相识一场,不忍她余生凄苦,便将身契买了送她,还她自由……
可林妍扬声打断了楚奕没有说完的话——
“若非舍我本心而不得存于世——”林妍恨得咬牙切齿,目光如炬,高声喊道,“妍!宁!死!之!”
说那时迟那时快,林妍撑着栏杆一跃,翻身而下,身后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截衣袖,然而薄纱承受不了她下坠的重力,“刺啦”一声,一抓一拉间,衣袖瞬间撕裂……
火红的广袖决然坠下,绯色的鲛绡凌空绽裂,灿金的鸾鸟张扬振翅——
一代名妓,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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