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明不敢想,这十年来,她受了多少苦难。
既然如此,她对川南林氏有怨,怪川南林氏当年没能及时赶到京城接回她们兄妹……也是情有可原。
轩明想着,食指轻轻叩击床沿,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微弱的“嗒,嗒”的声音。
“那么,”轩明又问她,“你是谁?姑娘给我一个名字吧。”
“我是林——”林妍平静的声音忽然一滞,她是谁?林妍?那是软玉楼的抚影,随着她孤注一掷地一跃已经红消香断;林嫣?那是金六老爷的夫人,弑夫逃逸,畏罪投水而亡。
“嗯?”轩明等她的答案。
“林茕。”林妍眼珠一侧,落在屋里被雨水浸泡后门槛阴影处,忽然道。
铺地的木板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掀起,露出棕黑的泥土地,潮湿的泥地上冒出几丛矮矮的拇指高低、小指粗细的白蘑菇。
“哪个字?”轩明又问,“琼花的琼?”
林妍轻轻地摇摇头,声音微弱清冷,透着股看透了红尘沧桑,却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不甘,“茕茕孑立的茕字。”
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轩明一默,曦儿到底是怨怪上川南了。
不过没关系,找回来就好,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和关爱给她。
——川南林氏护短至极的名声,已然传过了剑阁山脉一道天堑。
轩明眼神温柔,看着林妍,千万个念头闪过,良久不语。
“有东西吃么?”林妍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声音里透着虚弱,眸光却清亮平静,人要活着,得吃东西。
“哦,有。”
轩明突然被她眼神一激,好像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涌向全身,慌忙拿起他的干粮粥递过去。随即才反应过来这粥着实难以入口,半空的手却不好再收回,面色微红,尴尬道:“曦——不,林姑娘,不妨等一会儿,这个,呃,凉了……”
说不清那一瞬间的感觉,那闪耀着坚定的求生信念的眼神,如明月珠子,玓瓅江湄。轩明只觉得心头一动,恍惚间触动了心底的一根弦。似乎眼前林妍满脸血痕都一瞬间淡去,天地间只余那一双眼睛,明净清亮。
“没关系。”林妍撑起身子坐起,轻声道谢,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握住勺子,一口口抿起浆糊似的粥来。
林妍吃的很优雅,一瞧就是受过严格的仪态训练。但是优雅平静得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只叫人怀疑她是不是完全失去了味觉。
三千青丝散落在肩头,脖颈上的伤痕也如乱发缠绕,林妍静静地捧着破碗慢慢地吞咽,没有表情,不徐不缓,好像只是为了吃饭而吃饭。
轩明看的只觉得心下一酸,酸意漫上心头,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别吃了。我尝过,很难吃。小六马上就回来了,等他回来再做。你若是饿了,这里有些果子,你先吃几个?”
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从林妍手上接过小碗。
林妍一怔,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微笑道:“多谢。”
林妍一笑,眼中的那泓泉水似乎都活了起来,清洌洌甜滋滋的。轩明脸颊更觉滚烫,急忙别过头去,站起来拿果子。
“姑娘,你——真漂亮。”轩明就着水囊里的水把几个鸭蛋大小的野果子洗净,有些局促地把果子递给林妍,微红着英俊的脸颊道。
在川南,人人都道二舅父的夫人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今天见到曦儿,方知传言不虚。
“谢谢。”林妍飞快接过果子,低头轻声道谢。
轩明静静地看着林妍低头慢慢地啃着果子,丝毫不显粗鲁,只觉得如果不是陋屋破床,孤女重伤,该是多美好的一幅画,一个人。
轩明心里涌起怜惜,哪怕心底还有太多疑问,比如是何人在追杀她,比如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弱质女子有这样一份隐忍果决,此时都不想再去揭开她的伤疤,再去深究了。
曦儿回来了,这就够了,以后自有他来护她平安喜乐。
转眼便临近午时,雾岚早已消散,灿烂的阳光毫无阻挡地照射下来,显得碧水白云,蓝天青山越发鲜亮。
老远就听见秦小六洪亮的声音——
“王子,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啦!昨天找表小姐的那几伙人,都还没走呢!呦嘿,您没见,沿着兰江这一段上下,撒下一百多道网,捞上来的东西那个叫多啊!……”
秦小六说着提着猎物走进屋子,抬头就看见林妍倚在床头啃山果,他家王子一脸心疼的表情默默地看着。秦小六一愣,很没眼色地打断,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道:
“表小姐,您醒啦?!”
林妍微笑着点点头,“多谢小哥相救。只是您误会了,我并非林曦,不是你家表小姐。”
“嗯?”秦小六放下猎物,惊疑地看向林妍,又转头看向轩明,“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轩明沉默。
林妍半垂下眸子,慢慢舒出一口气,“林曦她四年前就死了,临终前,我见了她最后一面。她嘱托我,帮她把遗物送回岭南,再转告他们,林大人死的冤枉,记得为他们平反。”
“那姑娘你又是谁?”秦小六少见的严肃起来。
“我叫林茕。”林妍睫毛微扇,道,“林曦逃出宫被卖入金府,我与她是好友。”
“那姑娘也是金家的下人?”
“……不是。”
“金家的小姐?”
“不是。”
“借居的小姐?”
“不是。”
“金府家臣的姑娘?”
“不是。”
秦小六眼色愈深,“姑娘恕小的冒昧,不知姑娘高堂……”
“小六!”轩明忽然沉声打断,摇头制止秦小六审讯一样的逼问,“林姑娘刚醒过来,你这是干什么呢!”
轩明说完又向林妍道歉:“林姑娘……”
林妍抬起头来笑笑,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介意,回答秦小六说,“我无父无母,排行最末,没有兄长,姐姐早亡,更无亲朋。父亲不过是迂腐穷酸书生一个,样貌早就记不清了,今后便是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二位大可放心。”
这话落在轩明耳朵里,却是别有一层意思。二舅那个清高耿直的牛脾气呦,可不就是迂腐穷酸书生一个么,一心报国,害死舅母与几个表兄妹……曦儿有怨,这么骂他,倒也没错。
屋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秦小六探头看了一眼,说,“是江边捞人的那伙人,朝咱们这边来了。”
轩明问询的目光投向林妍,林妍道,“只怕是追我的仇家来了,请公子帮小女遮掩一二。”
“姑娘放心。”轩明自是答应,“旁边那间屋子是放杂物的,还请姑娘里面一避,这里自有轩某应付。”
轩明说着扶她,林妍道谢,避入阴晦的小隔间。虚掩上门,屋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东西被雨水一淋,散发出一种腐朽潮湿的霉烂的怪味儿。
这边林妍把门关上,那边一行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七八个人行伍出身一般,铿锵铿锵地列成两路,登上小屋前四五级木梯,踩得朽木台阶摇摇欲坠。
带头的是陈景,闯进屋子后明显一愣,没有预料到荒废已久屋子里会有两个陌生男人。
“失礼。”陈景把手中的长剑收回剑鞘,抱拳道,“请问这位公子,是否见过一位十四五岁受伤的姑娘?我家姑娘被歹人所掳,身负重伤,若是公子瞧见,还请公子告诉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轩明不动声色,甚至没有拿正眼瞧他,道,“没见过。”
床头还放着上药,陈景看见了眼睛瞄向床头的伤药,又向轩明整洁的衣衫上一扫,问“公子可是受伤了?小的略通几分医术,可否让小的给您看看?”
轩明衣衫整洁,衣衫上沉香味儿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半点儿瞧不出受伤的痕迹。
轩明皱眉,显露出几分迫人的贵气,“不必。”
陈景目光怀疑,“公子这是何意?难道是怕我验看?”
轩明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儿镶金玉牌丢给他——
“瞎了你的狗眼!哪条律例给你的胆子在小王我面前放肆!”
陈景一见那刻着猛虎灵芝的令牌,一惊,躬身赔罪道,“不知是小王爷,在下多有得罪,还请小王爷恕罪。”
轩明又哼一声,一副懒得与他说话的模样。秦小六也赶人,抱剑道,“知道得罪还不快走?快滚快滚,不要污了我们世子眼睛。”
陈景面色不善,却忍声道,“您既贵为川南的小王爷,如何要与小的一般见识?小人也是因我家姑娘投水失踪不知生死,着急乱了方寸,冲撞贵人,请小王爷见谅。若小王爷能告知我家姑娘去向,我家主子必当重谢!”
轩明微微皱眉,不耐烦地卷起袖子,说道,“看好了,我手臂上受了刀伤,这药,我自己用的。”
只见轩明左臂上缠着雪白的绑带,轻软光洁的料子,上好的川南白锦。白锦下有鲜红的血丝丝渗出来,的确是新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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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林茕,茕茕孑立的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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