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衙半个时辰后,林思换下刑狱司制服,套上一身狼烟灰色布裙从巾帼堂后门绕道离开了刑狱司。
深冬腊月天黑得早,只是这会儿路上有雪未融,雪光映着夜光,还比往常亮些,人走在路上,能瞧得见方向。
借着雪光,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到了春风院门口。
春风院地处花柳巷最热闹的地段,周围与巷外将入更的萧条景象不同,全然是另一个世界。
花灯高挂,人声鼎沸,光彩夺目得不似入夜,倒如白昼。
红绸绿带在飞檐廊下穿梭,倚栏卖笑的姑娘们裹着花色艳俗的披风与恩客说笑,走商小贩们穿梭各大勾栏戏院之间,怀着颗挣温饱的心抢在宵禁前薄利多销。
时间有限,林思不愿驻足耽误,从身上摸出一贯铜钱掂量了一下,穿过穿红着绿揽客的公子姑娘,进了春风院的外门。
这还是她头一次走正门进春风院。
前几日她跟着殷嘉,虽说也是正大光明地出入,却都走的后院的门。她不曾见过院中谋生的人,总恍然有种这院子只属于独独楼的错觉。
如今从这进门,才有了所谓“销金窟”的实感。
齐月娘为她约的黑市的人在地字号厢房,是位李姓女子。
林思进门后略一打听,便找到了房间。
推门进去,只见当中的圆桌旁坐着个戴黑纱帷帽的姑娘。
姑娘执壶斟茶,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停下动作,唯有一个沉沉的声音从帷帽之下传出来:
“用什么茶?”
“白茶。”
听到林思对上的暗号,对方随手将茶壶放到一边,整个人趴倒在桌面上,“原是个小丫头,你可算来了。”
帷帽上的黑纱堆着她的头面,更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了。
听声音只能听出约莫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说话音调沉沉的,有几分中气。
林思没有接话。
她头一回与黑市的人接触,不清楚她这番举动是性情自然流露还是演戏试探,只从衣襟内层取出来一张折叠好的纸条放到桌面上。
连带着一起放下的,还有作为定金的二两银子。
“这是我要的消息。你们只有一日的时间。”
说完,她便转身准备离开。
却不料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女人的嗓音再度响起:
“‘黑寡妇’案四死者建朝前的行踪或相同之处?怎的,他们同你家有生意往来?又或是你想破了案去领赏?”
这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说着自顾自同林思拉家常般说了起来:
“若是领赏,带上姐姐我呗?这消息要能探到,银钱算我的如何?”
“你话太多了。”
收在袖间的手触及一抹冰冷,是她出门前藏在袖间的匕首。
若是这人再废话一句,她不介意吓唬一下。
咚。
咕噜噜——
吓唬人的念头刚闪过,一个东西滚到林思脚边,撞上她的鞋边,又往外咕噜一声滚开一寸距离。
林思身子一下僵了,一丝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她极小幅度地低头,竟对上一双弯着的笑眼!
笑眼所在的头颅安静地躺在她脚边,流水似的血从脖颈断裂处淌下,顷刻间洇红地毯一片。
“不必在意。”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这个声音,是殷嘉的贴身婢女之一。
林思全身紧绷起来,她警惕回头,厢房的窗子不知何时开了,冷风呼呼灌进来,风刃割得人脸生疼。
她看向来人:“你来干什么?”
“主子让我转告你,这人嘴不牢,容易坏事。你要的东西,她明日会叫人给你送去。”
对方没有废话,问什么答什么。
林思却有些不爽:“她监视我?”
“你自己来的花柳巷。”
林思没再说话。
她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之前殷嘉就提过,这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来的多了,身上的秘密就藏不住。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少来。
“知道了。这人你们处理干净。”
多年不见血腥,林思心里有些发颤。
她没多废话,也没多看地上的身首异处的尸体一眼,求个心安般捏紧袖间匕首木柄,快步开门离开。
待出了春风院大门,她才蓦地呼出一大口气来,腿一软险些要歪倒在门边上。
她勉强撑住身形,任冷风刮面,让思绪冷静下来。
当初到底年幼,看着七个活生生的人倒下,她只觉解气。十年过去,再见尸体,她竟开始怕了。
她的嗅觉极其灵敏,在外吹了片刻的风,仍能嗅到自己身上沾染的血气。
赶紧回刑狱司。
这是林思唯一的念头。
左转走进一条小道,这是她来时的路。
小道两侧尽是租住给散妓的茅屋小院,散妓们在外头揽了客才往这边带,是以热闹与风光都不比巷里正道,路上只有几家院门挂着光亮昏黄的灯笼,叫人能勉强视物。
正好适合林思。
她赶着路,风赶着她的脚步。
北风撞入分岔繁多的小路,呜呜作响,听着像是有人在哭。
不对。
林思心下一紧,停下了脚步。
真的有人在哭。
声音很低,更准确地说,是在抽咽。
听方向,似乎就在她前面几步之遥的地方。
麻烦。
林思侧目四顾,想要另找一条路,却发现周围没有岔路,只能往前。
不论是什么事,她都希望别沾上自己。她很擅长做个视而不见的过路人。
刚走两步,她就看到了倚坐在一个没点灯的院门旁边的身影。
是个女人,身上穿着最常见的散妓打扮,宽大的衣领露出她胸口大片的肌肤,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旁的原因坐在门口呜呜地哭,远远望去仿佛一个骨架子坐在那边。
林思目不斜视,匆匆从她身前走过。
“好心人,救救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她的声音仿佛夹着风沙,哑出了砂砾迎风擦脸而过的感觉,听在耳朵里有种莫名的钝痛,又如丝线摇摇欲坠,勾住了林思的步子。
她不由慢了下来。
是了。
她想起来,今日在堂里时曾听她们说过,那些逛惯了窑子的恩客不愿挨冻,冬日里本就不怎么光顾散妓生意。而今因着“黑寡妇”的案子,城内散妓越发难糊口,都已经饿晕饿死两三个了。
这案子不破,死的人只会更多。
饥饿的滋味,林思很熟。
肠子在肚子里如同一只凶猛无能的野兽,莽撞地嘶吼,吼声啃咬着人的神智,身体一阵阵战栗起来。
饿过头之后,悲伤代替嘶吼的肠子上阵,催出无尽的泪水与恨意。
恨人,也恨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冷气,一股柴木气息从对方身上飘入她的鼻腔。
看来为了省钱,这散妓舍不得找婢女,连劈柴火都是自己动手。
心中同情更深,她从袖中抛出两枚碎银:“你应该还能走?拿去买口吃的。”
“谢谢!谢谢姑娘……”
对方的影子在夜色里连连磕头。
林思没有兴致回应,快步走了。
她一路风雪兼程,总算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巾帼堂。
躺到被暖炉烘得温热的床上时,笃笃的落更声恰好从墙外遥遥传过来,窗外院子照明的灯笼随声晃动,有淡淡的烛油气息从门窗缝隙里飘进来。
五感皆有所得,一阵安心从心底攀生出来,她缓缓闭上眼睛,过往如烟尘从眼前飘过。
她想起那将要饿死的散妓,又想起从前的自己。
短短几日而已,那竟遥远得像上辈子。
“上辈子”她遇到的好人有限,给她送了十年牢饭的王牢头和阿芳算一个。
只是地牢那日一炸,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受牵连,更不知道她们现下如何。
她不敢也不能去寻,只能遇上了合适的时机再打听。
次日一早,她踩着上值的梆子声起身,刚开门便看见齐月娘拿着一个信封走进院子。
“阿思,你起来得正好。”
她说着摇了摇手中的信封,用口型告诉她:黑市来信了。
殷嘉动作果然很快。
林思快步走出房门,从她手里接过信封:“你看过了吗?怎么说?”
“这是你要的消息,又不是我的,我看什么?倒是没料到,他们还真能查到。”
林思听着她的话,飞快瞥了一眼她的神色。
无异。
看来殷嘉不仅查得快,那尸体的事情也处理得相当神不知鬼不觉。
如果不是她在自己身体种了蛊,搞不好她会很佩服她。
这信封得不牢,林思三两下便拆了,打开信纸,却见上头只写了一句:
四人皆曾有德县口音。
德县……
林思眸光凝下,立刻想到了什么。她一把扣住齐月娘的手腕:“月娘,前朝各地的卷宗记录是一本都找不到了吗?”
齐月娘一脸懵:“我们司里还有些地方的大事记,但不全。你要干什么?”
“找十年前德县发生过哪些和火有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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