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顿悟寺阵地,白日的血腥与喧嚣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浊气。残月偶尔从破碎的云层中透出些许惨白的光,照亮下方如同被巨犁反复翻耕过的焦土,以及那些姿态各异、永远凝固在原地的阵亡者遗骸。
沈岳峰靠在潮湿冰冷的战壕壁上,借着月光,用一块从牺牲士兵身上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默默擦拭着手中的中正式步枪。枪身上的血污和泥泞被一点点拭去,露出幽蓝的金属光泽,就像他此刻的眼神,疲惫深处藏着未曾熄灭的锐火。左臂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隐隐作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代理连长。几个小时前,他还只是一个排长,带着四十多个弟兄在这血肉磨坊里挣扎求生。现在,赵大河战死了,他肩上扛起的,是整个三连残存的近八十条性命,和这片用无数鲜血浸透的阵地。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或晋升的复杂情绪中,生存和守住阵地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连长,喝口热水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沈岳峰抬头,是白天给他递水那个脸上带稚气的士兵,名叫石小毛,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刚从后面炊事班弄来的、仅存的一点热水。
沈岳峰接过,缸壁传来的微弱暖意让他冰凉的指尖稍微恢复了点知觉。“谢谢。”他喝了一口,水温吞吞的,带着一股柴火和铁锈的味道,却仿佛带着力量,流入了干涸的喉咙。“伤亡统计出来了吗?”他问站在一旁的传令兵,也是现在连部仅存的“文书”。
“报告连长,”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清点完了……咱们连,算上轻伤员,能动的……还剩七十九个。阵亡……四十六,重伤的已经送下去十三个,不知道能不能活……”
沈岳峰沉默着,将缸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数字是冰冷的,但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几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是赵大河那粗犷的嗓门,是那些在白刃战中与他背靠背的兄弟。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死亡气息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
“知道了。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轮流警戒。注意日军夜袭。把能搜集的弹药都集中起来,特别是手榴弹和机枪子弹。”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原本有些惶然的传令兵和石小毛都稍稍定下心来。
“是,连长!”两人低声应道,迅速去传达命令。
沈岳峰站起身,沿着残破的战壕缓缓巡视。士兵们东倒西歪地靠在泥壁上,大多陷入了沉睡,鼾声与伤者偶尔压抑的呻吟交织。有人即使在睡梦中,手指仍紧紧扣着步枪扳机。有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那可能是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他看到一个老兵,正借着微光,用刺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一个肉罐头,然后珍惜地分成几份,递给旁边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士兵。
这就是他的连队,一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仍在绝境中保持着顽强生命力的队伍。他们来自云南的深山苗寨,贵州的偏远村落,说着他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懂的方言,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用生命践行了“守土抗倭”的誓言。
“沈连长。”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拐角处响起。沈岳峰抬头,是一排长老兵李满仓,也是目前三连资格最老、除了沈岳峰之外唯一的军官(原二排长、三排长均已殉国)。李满仓年近四十,脸上沟壑纵横,是那种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话不多,但眼神毒辣。
“李排长,还没休息?”沈岳峰停下脚步。
李满仓凑近些,压低声音:“连长,得想想办法。弹药不多了,每人平均不到二十发子弹,手榴弹更少。吃的也快断了,水壶都空了。最重要的是……药品,几乎没了。轻伤的还能扛,几个重伤的……再不用药,怕是熬不过今晚。”
沈岳峰的心沉了下去。这些现实问题,比日军的下一次进攻更迫在眉睫。“团部那边联系上了吗?”
“电话线断了好几次,传令兵跑去团部了,还没回来。”李满仓摇摇头,“我估摸着,够呛。咱们是‘杂牌’,补充肯定是优先那些嫡系师团。上午打那么狠,能给我们补充点弹药就算烧高香了。”
“杂牌”二字,像两根冰冷的针,再次刺入沈岳峰的心头。白日的血战,他们用命守住了阵地,证明了价值,但在资源分配的天平上,他们似乎永远是被轻视的那一端。
果然,约莫一个小时后,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愤懑和不平。
“连长!团座说……说知道了,让我们克服困难,坚守待援。补充……补充要等明天再看。只给了两箱手榴弹和一箱步枪子弹,还有……半袋炒米。”传令兵的声音越说越低,几乎不敢看沈岳峰的眼睛。
两箱手榴弹,一箱子弹,对于一支经过惨烈战斗、急需补充的连队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那半袋炒米,更是显得讽刺。
战壕里还没睡着的士兵们都听到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声咒骂传来。
“操他娘的!老子们在前头卖命,他们连子弹都舍不得给?”
“嫡系部队那边,听说罐头、药品堆得跟山一样!”
“这他娘的是把我们当后娘养的了!”
怨气如同无声的瘟疫,在疲惫的士兵中间蔓延。沈岳峰看着那点可怜的补给,拳头在身侧暗暗攥紧,指节发白。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和动摇。
“都闭嘴!”沈岳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冽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嘈杂。“有抱怨的力气,不如留着多杀几个鬼子!李排长,把弹药和炒米分发下去,优先保障机枪手和警戒哨。重伤员……我想办法。”
他走到那几名重伤员身边。借着马灯微弱的光,能看到他们因失血和感染而苍白的脸,伤口散发着不祥的气味。一个腹部中弹的士兵紧紧抓着他的裤腿,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沈岳峰蹲下身,握住他那冰凉的手,低声道:“兄弟,撑住,援军……很快就到。”他知道这是谎言,但他必须给他们一点希望。他转向李满仓,声音沙哑:“把我们几个军官身上的急救包都集中起来,先给伤势最重的用。”
做完这一切,沈岳峰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个人的勇猛和战术,在庞大的战争机器和根深蒂固的体制不公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冰冷刀子,似乎并不比正面的敌人仁慈多少。
后半夜,日军果然发动了一次小规模的夜袭,试图骚扰和疲惫守军。沈岳峰指挥部队依靠手榴弹和精准的步枪点射,将其击退。战斗规模不大,但进一步消耗了本就稀缺的弹药和士兵们本已透支的精力。
天亮时分,灰蒙蒙的晨雾弥漫在战场上空,视野不佳。沈岳峰不敢怠慢,命令士兵加强警戒。就在这时,观察哨突然低声喊道:“连长!有动静!好像……是咱们的人上来了!”
沈岳峰心中一紧,立刻举起望远镜。只见薄雾中,一队人马正小心翼翼地沿着交通壕向他们的阵地走来。看军服,确实是友军。但为首的几人,军装明显比他们这些前线部队整洁挺括得多,身后跟着的士兵,扛着几个箱子。
是补充来了?沈岳峰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随即又沉了下去。那点人,不像大规模补充的样子。
很快,那队人进入了三连的阵地。为首的是一个戴着中央军特有的德式钢盔、面色白净的少校军官,他用手帕掩着口鼻,皱着眉头,嫌弃地避开地上的污秽和遗体。
“谁是这里的指挥官?”少校扬着下巴,目光扫过一群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士兵,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沈岳峰走上前,立正敬礼:“报告长官!第60军第182师第126团三连代理连长,沈岳峰!”
少校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破烂的军装和染血的绷带上停留片刻,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嗯。我们是战区司令部派来的战地督察组,顺便……带来上峰嘉奖。”
嘉奖?沈岳峰和三连的士兵们都愣了一下。苦战一日,伤亡过半,补给寥寥,嘉奖倒是来得快?
少校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纸文书,清了清嗓子,念道:“兹有第60军所部,于昨日顿悟寺防御战中,顽强抗击日寇,予敌重创,表现……尚可。特此传令嘉奖,以资鼓励。望该部再接再厉,恪尽军人天职……”
文书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连具体的歼敌数字和部队番号都含糊其辞。念完后,少校将文书递给沈岳峰,随即示意身后士兵放下扛着的箱子。“这是上峰特批的犒赏。”
士兵们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条香烟,几瓶酒,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
看着这些东西,战壕里一片死寂。没有人上前,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几条烟和几瓶酒上,然后又看向身边战友的遗体,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弹药袋和干瘪的水壶,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在沉默中积聚。
香烟?糖果?他们需要的是子弹!是药品!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是用命换来应有的承认和尊重!而不是这些用来糊弄、收买人心的玩意儿!
沈岳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却了。他握着那张轻飘飘的嘉奖令,手背青筋暴起。他几乎能听到身后弟兄们那粗重的、压抑着怒火的喘息声。
那少校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走到沈岳峰面前,压低声音,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沈代连长,年轻人,打得不错。好好干,前途无量。对了,关于昨日的战果,尤其是击毙日军大队长宫本一郎(此为虚构,为剧情需要)的重大战果,团部已据实上报,主要是周团长(嫡系团长)指挥若定,我督察组亦从中斡旋之功……你明白吗?”
轰隆——!
远处传来日军开始例行炮击的闷响,打破了清晨短暂的宁静。
但此刻,这炮声似乎远不如少校这番话在沈岳峰心中引起的惊雷来得震耳欲聋。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嘉奖来得如此之快,为什么战果描述如此含糊。他们三连,他们这些“杂牌”士兵用血肉换来的战功,成了别人晋升的阶梯。那个日军大队长,分明是赵连长带着敢死队拼死炸掉敌方临时指挥所时,可能造成的战果之一,现在,却成了嫡系长官和这些督察官的“功劳”!
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一点点缠绕住沈岳峰的心脏。他看着眼前这张白净而虚伪的脸,看着那几条刺眼的香烟,听着阵地外越来越近的炮火呼啸。
他挺直了脊梁,迎着那少校等待“表态”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铁一般的坚硬:
“长官,日寇炮击开始了。三连需立即进入战斗位置。您的嘉奖,沈岳峰代全连……心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箱“犒赏”,最终定格在少校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三连现在最需要的,是弹药,是药品,是能让弟兄们活着继续杀敌的东西。这些……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说完,他不再看那少校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猛地转身,对着战壕里所有望着他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三连!全体都有——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士兵们如同被惊醒的雄狮,带着满腔的悲愤与屈辱,迅速而沉默地扑向自己的战位。没有人再去看一眼那些香烟和糖果,仿佛那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炮火更近了,硝烟再次弥漫。
沈岳峰握紧了他的步枪,目光穿透逐渐浓密的硝烟,望向敌军的方向。脚下的路,仿佛在这一刻,分出了更为清晰却也更加险峻的歧途。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带领这群被轻视、被出卖,却仍在用生命守卫着国家的军人,先活下去,先打赢眼前这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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