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到明家时，面色已经恢复了肃然。明家家主明青达一袭粗劣布衣，一副安贫乐道的样子，见到范闲身边的黑衣人，面色微微一变：“敢问小范大人，这位是？”
范闲微微一笑：“我的同事。”并不多做介绍。
洛九在旁边释放冷气，也不接话。
明青达便不敢多问，心中已经猜到了这位黑袍人的真实身份。六处主办大人同行保护，看来鉴查院内小范提司的位置，比自己想的还要高。想到这里，他侧身相请的姿态更恭谨了几分。
明家老太太安详地坐在堂内，身边围着几个孩子欢快地跑。“早知大人来，老身应该出门迎接才是。”她看起来慈眉善目，语气恭敬，却一动不动，安坐椅上。
范闲拱手为礼，洛九落后他半步站定，静默如同一尊雕像，完全是保镖的姿态。
堂内跪着一个中年男人，据明青达介绍，这是他的族弟，不过此时正在进行过继之礼，礼成后，族弟便是他的亲弟弟，方才那几个族弟的孩子便成了明家的正房嫡支。这听起来是一件喜事，中年人面上却不见丝毫喜色，他跪下叩首，对着明家老太太口称母亲，在听她提起孩子们的时候，蜡黄的脸上闪过惧意。
小范大人不知道这演的是哪出，不动声色地坐下用茶，静观其变。
“母亲，家事已了，该正事了。”过继完成后，明青达十分恭敬地对老太太行礼。
“你是家主，你决定就是。”老太太语气宽和。
母慈子孝的样子，却让范洛二人都感到一阵违和。
“小范大人，请上座。”明青达将范闲让到主位上，这才开口，“今日码头，明某答应过小范大人，天黑之前给你一个交代。此人，正是那个利欲熏心，私发悬赏令的凶犯！”他伸出一只手，指向了跪在地上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
范闲气笑了：“他？凶犯？动机呢？”
——找替罪羊都这般敷衍，这是把他当傻子遛吗！
明家家主一脸认真：“八成是投名状吧，大人南下动了人家的利益，他可能就是一个马前卒。”
“动了明家的利益？”
“明家哪配呀！大人，三大坊隶属皇室，我们明家也就是个帮忙当差的。所有的工坊器械，人员主事，都是由转运司监管。即便是商贾买卖，真正的银钱也都是要上交长公主殿下的。说句难听的，我们明家就是条看门狗而已，牵狗的链子放在谁的手里，对我们都一样。这样吧，明某今日替明家表个态。大人奉旨南下，名正言顺，明家当全力促成大人收复三大坊！”明青达义正辞严。
明家老太太依旧一脸慈和：“家主的话，就是明家的话。”
范闲看了看还立在堂上神色明显不安的几个孩子，又看看明家老太太和明青达二人，忍下一口气：“好、好、好，交代有了，立场也稳了，那这个人怎么办？”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明家族弟，哦不对，是正房嫡支“亲弟弟”。
“私发悬赏令，刺杀朝廷命官，死罪。”明青达大义凛然，击掌两下，门口的仆役端上一把匕首，正放在范闲身前，“明家绝不徇私。就请大人对凶犯明正典刑！”
盛着匕首的托盘往范闲身前递了递。
洛九的脚尖在黑袍下挪动了寸许。
范闲一阵齿冷，甚至感到轻微的恶心：“你们好歹，让孩子先下去啊！”
明青达和明家老太太都没动。
地上的中年人抬头，眷恋地望了几个孩子一眼。孩子们懵懵懂懂，手心紧紧攥着方才明青达发的糖和红包，并不知道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父亲，打算用自己的命，为他们搏一个能吃饱肚子的未来。
这一幕让范闲别过眼，怒极反笑：“既然是凶犯，又何必过继呢？”
明家老太太一脸宽仁：“他虽死罪，孩子毕竟无辜。过继我门下，他走了之后，这些孩子我都会当亲孙子孙女养着，他就不会死不瞑目。”
明青达接口夸赞：“母亲慈悲，我若是他，定会瞑目的。”
地上的中年人闭上了眼：“请大人成全！”瞑目，他瞑目的。
很显然，这是已经谈好的买卖，交易双方都感到满意，这很公平。
自古钱能买命。男人的搏命、女人的子宫、青春者的肉/体、健康者的器官……没有银子买不到的商品。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可是范闲不认。
“我偏不成全！”
“人我要带回府衙，查清楚再说！”小范大人一把捞过匕首，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
钦差大人不想杀他，这让中年男人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膝行几步，卑微地对明家家主哀求道：“哥！能不能，让孩子先下去？”
明家老太太叹了口气，挥手让几个孩子退下，劝慰他：“你安心投案，配合彻查，别担心家里，孩子们我替你照顾，绝、无、意、外。”她郑重其事地看着自己刚认下的嫡子，一字一顿地说。
至此，中年人了却了所有心事。他佝偻的背一点点挺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毫不反抗地被家主喊来的几个下人围住，看起来已经打算认命地投案。
可就在范闲垂眸的瞬间，他突兀转身，朝身侧的檐柱合身扑上！
范闲瞳孔骤缩，霍然跳起，却刚好被那几个下人组成的稀疏人墙有意无意地阻拦了一瞬。他早看出这人不过是个替罪羔羊，却没想到，这样一个老实巴交、把怯懦和恐惧写在脸上的人，会在自己面前，如此决然的自尽！
即使是九品高手，也防不住这样决绝的自杀。
但是好在，他身后的黑衣人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惊变了。
曾经的洛九没能防住林珙的手下在自己面前服毒，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话未说尽便面色青黑地倒下，还要被安上畏罪自尽的污名。这一次，他及时伸出了手。洛将军身形同样被明家下人所阻，但他已有对策，单掌挥出，气劲奔腾，先于中年人的身体撞向了檐柱。
咔嚓！
木质的檐柱轰然倾塌，死志决然的男人本来要额头撞柱，却变成了脚下被断裂的柱子一绊，摔了个大马趴。
求死未成，一脸懵逼。
小范大人松了口气。
明家老太太和明青达却心头一紧。他们没想到影子大人的反应这般快，完全不给替罪羊“畏罪自尽”的机会。两人各自思考着后招，正打算开口，就见黑袍人丝毫不停歇连挥数掌，接连封住了地上发蒙的男人的四肢，打碎了他满口的牙。
明家众人：好狠！
小范大人：倒也不必吧……
洛将军：谁知道他会不会掏出一把刀来？谁知道他牙中有没有藏着毒？防人求死得做全套！
柱檐倾塌，烟尘滚滚，鲜血四溅。场面太大，堂内一时陷入静默，只剩下中年男人的哀嚎。明青达使劲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软肉，才勉强开口：“影、大人……”
他没想到，这是他留在此世的最后三个字。
也许明家老太太和明家家主有很多银子、很多特权，但他们的生命，其实和躺在地上拿命换钱的中年人，和江南水患中流离失所的无数人，一样脆弱。
两位明家实权掌控者没来得及说出任何求饶的话，甚至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在一个呼吸之内，被洛九捏断了颈骨。
他们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内最后映照出的，是一双冰寒彻骨的眸子。
范闲也没反应过来。
这计划外的惊变让他呆怔在原地，直到那些明家仆从的失声尖叫刺破死寂，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抬眼望向洛九，眸中情绪翻涌如墨，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探入怀中。
嗖——砰！
一道赤色焰火撕裂长空，巨响一声，惊动半城。
“鉴查院办案，降者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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