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鉴查院地下的密室里，月色如霜，满室生辉。
陈萍萍双手交叠靠在轮椅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毯子，微笑望着对面绷着脸的年轻人。
“为什么？”
范闲也只有这一句话问陈萍萍。
洛九在江南的行踪隐秘，连他都不知道。但是言冰云知道，所以陈萍萍也知道。不管江南那些暗杀对象的后辈是从何等曲折的渠道获知“真相”，洛九遇袭的背后，一定有鉴查院院长的默许，甚至暗中支持。
可惜陈院长不像二皇子殿下那般年轻气盛，轻易顺着范闲的话往下说。老人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轻敲着轮椅扶手，反问一句：“什么为什么？”
“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小范大人居高临下，紧盯着轮椅中的老人。
洛九此前演的药瘾发作那场戏，如果没有陈萍萍的倾力掩护，少不得要脱一层皮。所以范闲才能强压住怒火，最后一站才来鉴查院，保持着平静问这些话。但是范提司无比确认，甚至可以用鉴查院积年的办案经验保证：“他在江南的事，是你，透露给李云睿的。”
“哦？就不能是他自己露了马脚？”
见陈萍萍还在嘴硬，小范大人烦躁地拧起眉，鼻尖喷着热气，“他怎么可能露出破绽！他明明作了伪装！全程都扮成了——呃——影子……”
陈院长闻言失笑，为范闲自己都说不下去的一点心虚：“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范闲当然应该理亏。洛九在江南干的所有坏事都伪装成了影子，范闲让所有人都以为明家之案是陈院长的手笔。难道，只许他们甩锅，陈萍萍和影子就非得接下这口黑锅，一点都不许为自己辩白吗？
小范大人怒气冲冲理直气壮的质问就哑了一半的火。
“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先解释了一句，随即又硬起了声线，“这不一样！洛九可没将您置于生命危险之中！”
而你对洛九做的事呢！他差点就回不来了！
陈萍萍又笑了，轻轻摇了摇手指：“你放心，洛九也没有生命危险。”他看着范闲，慢悠悠抛出一颗炸弹，“洪四庠跟着呢。”
小范大人瞳孔骤缩。
他想起在宫中，洛九靠在他怀里，手指在他掌心划下了“有人”二字，两人才不得已又演了一出戏，原来好友那时不单指宫中有人盯着，更是指那一夜，一直有人盯着！
所以他才不敢用全力！所以他才伤成这个样子！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洛九已经这样了！为什么陛下还是不放心他！”范闲的声音几乎哽咽了。
陈院长沉默了一下，在心里捋了一遍范闲知道的故事版本。
如果洛九真是因为突破宗师失败而深陷药瘾，陛下确实可能更放心一些。但是范闲不知道，洛九曾为他燃命为柴，一夜白头，是从油尽灯枯的绝境中挣了条命回来。他能恢复成这样，是一个奇迹！
而陛下当然会忌惮，这不可思议的奇迹。
御医断言洛九此生再难上八品，他也的确没再上八品，可就是这样的洛九，能在叶流云一击之下护住范闲。胶州一行，陛下是信任洛九办得到，才放手让他去的。可他真做到了，陛下又忍不住怀疑——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所以洛九遇袭后在生死间的真实反应，也是陛下想看的。
但陈萍萍不能把这些告诉范闲。曾经在深宫小院里，洛九求陈萍萍务必将那件事瞒着范闲，陈萍萍已经答应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可以告诉范闲的事。
“陛下盯着的，或许不是洛九，而是他的对手。”陈萍萍目光沉静，“那夜的重弩箭手，你可知是谁的人？”
“不是李云睿？”范闲一怔。
“不是。燕慎独一众才是李云睿的人。可上百精锐士兵，成建制的重弩，只有军方巨擘才拿得出。李云睿最拿得出手的军方依仗就是胶州水师，已经被洛九拆了。你该相信你朋友的手段。”陈萍萍点了一句，紧接着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出了真相，“是秦家。”
“秦家？！”范闲大惊。
因着洛九的老上司、边军主帅秦策对洛九的照拂，范闲对秦家向来颇有好感，从未怀疑过伏杀洛九的主力竟会是他们！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想起那夜救下好友之后，最先赶到的是京都守备、秦家二公子秦恒，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
——万幸当时谨慎未曾露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确切地说，应该是秦家家主、枢密院正使——秦业。他这么做，大概是为了自保，没想到反而把自己暴露了出来。”陈萍萍声音低沉，继续说道。他理解范闲的困惑，因为范闲所知缺少一块最关键的拼图。
“在十多年前，你娘遇袭的那个夜晚，也有这样一队……来历不明的精兵。”
范闲猛地一震，眼底立时迸出锐利的光。
他这才恍然，无冤无仇的秦家为什么会伏杀洛九，原来仇怨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埋下！他也猜到了，秦家为什么会选择洛九下手。小范大人抬起头，心中答案已然成形，但他只是死死盯住陈萍萍，无声地静候下文。
陈院长看着年轻人泛红的眼眶，心底一声叹息。“明面上查出，那些是皇后的人，可我知道不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停手追查那支精兵背后的主使。在军中安插眼线，也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目的。可惜军方与鉴查院一向不和，他们彼此包庇，壁垒森严，如同铁桶一般，让我很难查知真相。”
“直到……洛九出现。”
“他因彪炳战绩在军中站稳脚跟，与我合作情报共享，秦策因此也对我少了防范——由此可知，你娘的事，秦策并不知情。”
“有了洛九作为支点，多年前的军队调动才慢慢浮出水面，我们锁定了几个名字，常昆也在其中。只是，岁月早已抹平太多痕迹，想要盯死真凶，依然万难。”
“洛九在胶州审过常昆，确认了不是他。”陈萍萍的声音平静无波，“也是，那个时候李云睿还小，常昆也还不是什么水师提督。可是即便排除了他，剩下的几人……”他顿了顿，“个个都是根基深厚、深得帝心的老臣，我们不能妄加猜测。”
看着范闲愈发铁青的脸色，陈萍萍道出了那个对方或许已经猜到的答案：“于是洛九提出，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我同意了。我们也成功了。只是没想到秦业对这件事忌惮至此，几乎是洛九刚一动，他便下了如此狠绝的杀手，务求一击毙命。他应是料准了洛九没有将此事告诉你，如此一来，只要洛九一死，所有线索就会尽数湮灭。”
“秦业要杀洛九，李云睿也要杀洛九，在他们看来，我也想杀洛九。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在互相不知底细的迷雾里达成了默契。但是他们不知道，陛下一直在盯着洛九，也盯着我。他盯着我们，就顺藤摸瓜揪出了另外两个人。这一场杀局，洛九是蝉，陛下却是黄雀，所以螳螂的目的……注定落空。”
话音落下，范闲立在清冷月色中，久久不语。
他没什么要问的了。他不需要问他们为什么要查，他也不需要问，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他。
查当年的真相，是为了他。瞒着他，还是为了他。
洛九一直在为他挡刀。
存稿将尽，缘更开始，大家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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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旧案尘封以身诱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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