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县令惹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的确是该回来处理了。
马车经过城门,城门乌泱泱的一群人,此时正值午时,日头正热,流民们有气无力地躲在城门下的阴凉处,等着一天一次的施粥。
城门口重兵把守,不许流民随意出入。
看见县太爷的马车,值守的石捕头眼前一亮,迅速上前:“大人,您回来了?”
距离上次送米已经过去七八天了,粮仓里剩下的粮食也只有十几袋了。
孟县令掀开马车的帘子走了下来,他是个斯文俊秀的中年文士,面白无须,身材瘦弱颀长,只是可能是因为旅途疲惫休息不好的关系,眼下一片青黑之色。
孟县令看了看城门边聚集的难民,眉宇间的忧虑更重了,他一边往城里走一边问石捕头:“石毅,现在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人口还是不停地增加吗?”
石捕头道:“因为每天只有一粥,再加上近几天雨已停了,也有不少人直接回乡了,但城门口依然聚集了上千人,大人,您去了那么久,有没有要到粮?”
孟县令就叹了口气,眉间郁郁:“我这半个月,却拜访了定安、临江、金曲县的县令,但他们都是有心无力,去年跟今年各县都有不同程度的旱灾水灾,税赋收不上来,完不成上官的任务,实在是无法伸出援手……”
石捕头道:“那府城的宋知府处,大人有去催促吗?”
孟县令更愁了:“我此番出行,第一站去的就是宋大人府上,但等了两天,宋大人也没有见我。”
石捕头就不想跟他一起回去了,搞毛线,上司不管,同僚不帮,孟县令这趟出行根本就毫无意义。
石捕头顿住了脚步:“大人,八天前大公子送来了三千六百斤糙米,勉强保住了城门口一日一粥不断,但八天的时间过去,只剩下了不到七天的存粮,若府城跟其他县令都不肯帮忙,那还请大人尽快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吧,卑职还有事在身,就不陪大人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直接转身就离开了。
留下孟县令孤伶伶一人站在大街上。
车夫于大勇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半晌才把车赶了过来:“老爷,请上车,咱们回去吧。”
孟县令却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这个点棋哥儿快下学了,我去找找他。”
听说儿子送了三千多斤的糙米到县衙,孟县令想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而且儿子已是秀才之身,父子二人见一见或许可以一起商讨一下未来之策。
于大勇闻言就赶着车回去了。
县学在县城的西面,孟县令走了不过一刻多钟便到了,他也没进去,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学子们纷纷从里面出来,孟观棋一眼就看见了等在对面的孟县令。
他眼睛一亮,急步上前施礼:“爹,你回来了?”
孟县令看见如芝兰玉树般的儿子,眼里闪过满意的光,微微一笑,扶起他:“我刚到,想着顺便过来接一下你。”
孟观棋看了一眼后方:“爹既是风尘仆仆而来,为何不见车夫?”
孟县令不以为然:“是我想走一走,让他先回去了,咱们边走边聊吧。”
孟观棋从善如流,把书箱交给跟在身后的阿生,一边和孟县令并行。
孟县令低声把这十多天的遭遇说了,末了叹了口气:“棋儿,你觉得为父当日出手收留这些流民真的做错了吗?”
孟观棋道:“爹不过是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收留他们并给他们施粥是出于拳拳爱民之心,又何错之有?”
孟县令道:“可是知府大人不肯见我,各县县令也不肯助我,如今朝廷赈灾银两未到,县衙的粮库却已告急,无粮可用,城外的流民依旧不断,我已是骑虎难下……”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几声,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孟观棋连忙扶住他,心如刀绞。
父亲是庶子,在府里的时候就养成了不争不抢的性子,中进士做了官也是奉行中庸之道,毫不起眼,没想到一朝升了吏部主事,手里有了实权,反而得罪了人,被抓住错处贬到泌阳县里来,万事都要做主,上官不予支持,下属不肯拥护,内忧外患,岂有不伤身的道理?
孟观棋只恨自己年纪小,又只有秀才的功名,不能帮助父亲解决问题。
孟观棋也不知道如今这局面要如何破,与石捕头交谈过后已知城门的施粥是绝对不能断的,否则门外的流民必起暴乱,局面更加难以控制,一个处置不好,身为全县之首的孟县令首当其冲,绝对是大罪。
他想了一下,轻声道:“爹爹,我们能不能找祖父帮忙?”
就算祖父狠心把他们家分出来了,可爹爹毕竟也是他的儿子,祖父为官多年,虽然已经致仕,但在朝中依旧有不少人脉,如果他愿意指点一二,爹爹也许就能度过这个难关了。
孟县令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苦涩的情绪,他何尝没有向父亲求过策?但父亲的回信冷冰冰的,全篇都在斥责他不该自作主张私开粮库救济流民,如今惹祸上身又想拖孟府下水,简直是不忠不孝,全无为人亲子的做派,直言他已经分了出去,日后好坏均与孟府无关,让他不要再给孟府写信。
孟县令当场就气得吐出了一口鲜血。
被父亲如此不留余地地训斥是极没有脸面的事,他不敢在儿子面前提起,只能叹道:“你祖父远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渴,我又如何能打扰他颐养天年?还是为父自己想办法吧……”
孟观棋就哑然了,除了祖父,他再也想不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县衙粮库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如果再想不到彻底解决的办法,他们家只能继续自掏腰包把这个窟窿补上。
但他们家哪来这么多钱可以补?本来庶子分家就全看祖父祖母的态度,不可能跟嫡出的叔伯一般能平分府里的资产,他家能分得京郊一百亩田还有一个铺子并现银一千五百两,已经算是祖父优待他们了。
孟观棋并未见过母亲的内账,但这大半年来家里横生变故,又是被贬又是赴任又是养病又是倒贴银钱遣散师爷家丁,还要补上县衙不足的钱粮,开支想来不少。
眼下又有一个父亲亲自挖开的无底洞要填上,若真停了城外的一日一粥而导致流民暴乱,他家获罪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难道真的要使人把他们全都赶走吗?把人赶走了,这项支出就没有了,他爹要做的就是尽快把粮库的粮食补回去,如此说来罪名还轻一些……
孟县令突然想起石捕头的话:“棋儿,石毅说你日前送了三千多斤糙米到县衙,可是你母亲的主意?”
孟观棋一愣:“不,不是——”
孟县令奇道:“不是?三千多斤糙米得十多两银子了,不是一笔小数目,这钱从何而来?你的月银?”
孟观棋便突然想起了黎笑笑,还有她驾着牛车拍着他的肩膀说的那番话,他想了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是咱家厨房的一个下人……”
孟县令听完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难受了:“拐卖人口明明是大罪,应该把他们抓拿归案审判坐牢,如今却因我之故不能抓捕,棋儿,为父有罪啊~”
孟观棋心如刀绞,扶住孟县令:“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一起想对策吧,我不信就真的没有解决的办法,您先回府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从长计议……”
孟县令一身的疲惫,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孟县令回家,后院自是一片欢喜。
刘氏忙忙地吩咐迎春去厨房打水给老爷洗漱,还亲自给他拿了新制的衣裳:“这是我新做的,布料轻透,夏日里穿正好。”
孟县令疲倦地点了点头,闭目养神。
齐嬷嬷进来了,朝刘氏使了个眼色:“罗姨娘来了。”
刘氏看了一眼闭目休息的孟县令,不悦道:“跟她说老爷累了,正在休息,让她先回去吧。”
齐嬷嬷躬身应是,出了屋门对等在一边的罗姨娘还有孟丽娘道:“姨娘还有姑娘先回去吧,老爷一直赶路,累了,梳洗后要歇下了,还是等明日再来吧。”
罗姨娘满脸的失望:“老爷身子无碍吧?”身体却往前走。
齐嬷嬷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老爷身边有夫人伺候呢,还请姨娘先回去歇着吧。”
罗姨娘被堵住了路,不能往里闯,只好恨恨地瞪了齐嬷嬷一眼,回头对孟丽娘道:“那咱们明天再来给老爷夫人请安。”
而迎春急急地走到厨房:“毛妈妈,老爷回来了,夫人吩咐抬水过去给老爷洗漱……”她看了厨房一眼:“笑笑呢?她不在?”
毛妈妈连忙从厨房后面的窗户往外看,刚好看见黎笑笑把牛栓在了她前几天刚搭好的牛棚里,她叫了一声:“笑笑,老爷回来了,快跟迎春一起给老爷送水过去。”
黎笑笑哦了一声,先到井边洗了手,毛妈妈已经把热水舀进了木桶里了,迎春要上手跟她一起抬,她挥了挥手,让她自己走,一只手轻松地拎起一桶水就跟在她后面往正屋的方向去。
虽然已经亲眼见过很多回了,迎春还是不得不惊叹她的力气之大,光是这木桶,一个就有近十斤重,装满了水足有五六十斤,她就这么空手拎着,也不打晃,也不撒水,她都快羡慕死了。
黎笑笑也是近期才知道府里有规矩,像她这种在厨房干活的丫头没事是不能随便进主子的屋子的,拿东西过来也是放在门口,自然有屋里伺候的人拿进去。
这个世界这么贫穷又落后,连个灯泡都没有,人却还分成三六九等,也是醉了。
不过她也对进夫人的房间没兴趣,把桶放到门口转身就要走。
迎春忙拉住她:“你先等一下,齐嬷嬷刚得了老爷的吩咐去前院找赵管家了,我一个人提不动这桶水,等我回禀一下夫人,你跟我一起抬进去。”
黎笑笑只好在门口等。
正屋的房间并不大,而且她伤愈后耳聪目明,刘氏低泣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
“老爷,没钱也没粮,那咱们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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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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