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第二天一大早,屯所的寂静就被马蹄声打破。
十几个穿着半旧皮甲、挎着腰刀的兵卒,簇拥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小头目,径直闯到了袁家破败的土屋前。文柏一打开门,就被马蹄踏起的尘土扑了一脸。
“袁家的!袁家人在不在?”那小头目声音洪亮又热情,与往日的冷漠截然不同。
袁文柏警惕地挡在门口,秋月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袁微识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平静地走了出去:“军爷有何贵干?”
那小头目一见袁微识,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的横肉都挤出了几分笑模样,腰也弯了几分:“哎哟!袁大小姐!小的姓王,是守备大人麾下的百户!就管咱们这块!奉大人之命,特来给大小姐搬家!”
他大手一挥,指向身后几辆骡车,“守备大人吩咐了,让给袁家寻个敞亮暖和的好住处!就在屯所西头,砖瓦房!离镇上可近呢!快快快,你们,手脚麻利点!帮老夫人、小姐少爷们把东西都搬上车!仔细着点,别碰坏了!”
他话音刚落,那些兵卒立刻涌了上来,完全无视了袁文柏的阻拦,七手八脚地就开始搬屋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搬的,无非是几床硬邦邦的破被褥,几个豁口的粗瓷碗破水壶,两三个包裹。
袁家人被簇拥着推上了骡车,毫无办法。
袁见澜则躲在门后,看着那些兵卒搬动她们仅有的家当,又看看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袁微识,手指绞着衣角,阴沉着脸不知在琢磨什么。
大部分家什都被嫌弃地丢在了原地,能用的也都被搬上了骡车。王百户满脸堆笑,亲自上前,对袁微识做了个“请”的手势:“袁大小姐,您请上车!老夫人,您慢点!小的扶着您!”那姿态,与几天前的嘴脸判若云泥。
骡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冻土,驶离了这个小小的屋子。张大郎的父亲缩在门后不敢出来,他大概已经知道了张大郎被赶走的消息,不知道会不会去寻他。
袁微识无心去想张大郎的事,她坐在颠簸的车板上,看着身后那间迅速缩小的破土屋,心中一片冰凉。这搬家的排场,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徐乱在向所有人宣告他的所有权——袁微识,是他徐乱的人,袁家,现在由徐乱罩着。
新家果然在屯所西头,比起原先的破土屋,简直是天壤之别。虽然依旧是泥土夯实的院墙,但正屋是几间结实的砖瓦房,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窗户虽然糊的是麻纸,但看着就比原先的破洞结实挡风。屋里居然盘了两个土炕,已经烧好了火,一进门一股热气袭来,让人毛孔都舒展开来。
炕上铺着几张看起来还算厚实、且浆洗过的旧被褥,虽然布料粗糙,但比起她们之前的破棉絮,已是天上地下。厢房角落里,还堆放着几袋粮食、木柴灶具,样样齐全。
王百户指挥着兵卒把袁家那点可怜的行李搬进来,堆在墙角,又指着粮食木炭谄笑道:“大小姐,老夫人,这些都是守备大人吩咐备下的!这屋子也派人连夜拾掇过了,保准比您原先那地方暖和!大人说了,让您几位先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小的说!”
王百户嘿嘿笑着,搓着手,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咱们屯毕竟偏,条件有限,老夫人且将就住着,待到……嘿嘿,待到那时,自然有条件更好的房子住。”
袁微识耳朵有些发热,她知道,这个“那时”,自然就是三日后的迎亲。
王百户又凑近袁微识,压低声音道:“大人还吩咐了,给小小姐请大夫!城里最好的张大夫,一会儿就到!您放心!”
袁微识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只微微颔首:“有劳王百户费心,替我多谢守备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小的分内事!”王百户连连摆手,又招呼手下,“都机灵点!别杵这儿碍眼了!走!”一群兵卒呼啦啦地退了出去,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屋里再次只剩下袁家人。文柏脸上自始至终带着屈辱和反抗,他几次看向长姐,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回去。袁微识看着小小少年满脸的别扭,心里好笑。
见澜却沉默许多,早早扶着老夫人坐在炕上,又和秋月一起烧热水。
这时,院门被敲响了。秋月战战兢兢地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半旧棉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童。
“老朽姓张,受守备徐大人之托,前来为府上小姐诊病。”老者声音平和,让人闻之心安。
袁微识心知张大夫必是军营的大夫,立即请他入座。
“有劳张大夫,小妹病重,烦请您费心。”
张大夫扫过这一屋子老弱妇孺,在袁微识憔悴却更显清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袁大小姐不必多礼,此乃医者本分。”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向炕边,给昭明把脉。
片刻后,张大夫收回了手。他看了看袁微澜烧得通红的小脸和干裂的嘴唇,又翻开看她的眼皮。
“大夫,我这孙女她……”袁老夫人颤巍巍地开口问。
张大夫轻轻叹了口气:“风寒入肺,郁而化热,加之体虚气弱,心神失养,已是颇为凶险。若再耽搁一两日……”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袁老夫人身体一晃,差点晕厥过去,被秋月死死扶住。
袁微识的心猛地一沉。
“不过,”张大夫话锋一转,“幸好尚未至绝境。老朽开个方子,清热化痰,宣肺平喘,固本培元。药需按时服用,细心照料,退热后仍需静养一段时日,切忌再受风寒。”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小童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开始写方子。
张大夫将写好的药方递给袁微识:“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药引老姜三片,红枣两枚。这里有几粒应急的丸药,若夜间高热惊厥,可化水灌服一粒。”他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袁微识心头一松,差点落下泪来。昭明是母亲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若是出了事,以后叫她怎么有脸去见母亲?
她抓住药方,哽咽道:“多谢张大夫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张大夫捋着胡须摆摆手,“倒是不必谢我。送人送到西,这几服药我给你抓来,速速让病人服下,不可再耽搁了。”说完就要离开。
袁微识连忙送到门口。她心念一动,又问:“敢问张大夫住在哪里?我小妹若是有反复,还得再请大夫看才是。”
张大夫捋着胡须呵呵笑,“吃完这几服药,三日后若是还未好转,你自让徐乱去抓我!”
袁微识一怔,才知张大夫和徐乱关系如此亲密。
昭明的病一直让大家吊着心,一直到晚饭时刻,她终于退了烧,清醒过来,又喝了一些米粥。眼见着人精神了许多。这让紧绷了许久的袁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徐乱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遗忘了她们。但王什长倒是又来了两次,一次是送来了半扇风干的羊肉和一小袋白米,说是守备大人吩咐给病人补身子的;另一次是带着两个粗使婆子,送来了几套厚实棉衣,说是给老夫人和小姐们御寒。
昭明虽小,却聪明敏感,她好像预感到袁微识要离开袁家,自从清醒后就一直紧紧抓着她不放手。
“姐姐,姐姐不要昭明了吗?我梦见你走了,不要昭明了!”
袁微识心里针扎一样,也只能一遍遍安慰小妹,哄她睡下。
“傻昭明,姐姐怎么会不要你?姐姐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看,你的病快好了,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是…”袁昭明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二姐姐说,有个很凶很凶的大胡子叔叔会把姐姐抢走!昭明很乖,不要姐姐走!”她说着,又咳嗽起来。
袁微识轻轻拍着妹妹的背:“昭明不怕。姐姐不会离开你们的。那个……大胡子叔叔,”她顿了一下,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他只是……只是帮我们找了暖和的地方住,请了大夫给昭明看病。你看,昭明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昭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依旧紧紧抓着袁微识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姐姐就会消失。
安抚好小妹再次睡下,袁微识走到外间。袁老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对着油灯发呆。
“祖母。”袁微识轻轻唤了一声。
袁老夫人没有回头,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大丫头……委屈你了。”
袁微识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能活着,能看着昭明好起来,看着祖母和弟妹都在,就不算委屈。”
“你本来,本来应该有个好姻缘的。”老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
“大丫头,别的我不多说,你可想好以后?”
老夫人捻着佛珠,担忧地看着袁微识。
“你本是金陵有名的才女,求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你爹都不愿意把你嫁出去。金陵女儿多才俊,一见微识尽低眉。”回忆起往昔,老夫人脸上带出一丝惆怅的微笑。
“你既许了他,以后想离开便难了。他有没有妾室,待人如何,家中高堂什么性子?最重要的,你和一个武人,可能谈天说地?这过日子,总得有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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