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市集上张清弦踮脚够那盏兔儿灯,发间茉莉香扫过他下巴。竹骨灯笼晃悠悠,照见摊主老伯笑出豁牙:"小夫妻好眼光,这灯骨架最是结实。"
萧南风挑了挑眉,舅父安排的这出戏实在太露痕迹。不料张清弦却已耳尖绯红欲解释,萧南风见状摸出碎银掷了过去。
"公子可是恼了。"见他转身欲走,张清弦忙扶住他臂弯,她白皙的腕上笼着一个玉镯,雪色肌肤下淡青脉络隐现。
萧南风微微扶住了她,声音清澈,像三月的飞雪:“怎会。”
果然,张清弦神色已有些痴了,萧南风挑了挑眉,漂亮的眼角挂上了一丝得意。
夜晚护城河放灯,她将莲花灯推进波心,鬓边垂珠扫过他手背,她轻声吟诵道:"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一派小女儿情调,寥寥数语让这河都雅致了许多。
第三日,本是要去大相国寺赏花,半路上竟跃出一伙山匪,他当即拔剑迎了上去,没想到这山匪虽一招一式皆有出处,招式却软绵无力,看来又是舅父的一片拙劣的“慈爱”。
他正配合着他们花拳绣腿的打斗,却听见身旁传来惨叫,竟是许久未见的萧楚溪!他早已撂倒最后一位“山匪”,急急的冲到自己身边,第一次被他这般关怀,萧南风不禁愣怔了一瞬。
张清弦早已柔柔的凑了上来,搂着他的胳膊不松手,这温软带着脂粉香,腻得人心慌。不像那丫头,身上不是药香便是在御花园淘气沾到的花草气!
发生了这样的事,桃花自是无心再赏,分别之时,张清弦解开腰间双鱼佩:"这个抵你的兔儿灯。"
萧南风望着她入了朱门,掌心玉鱼还带着体温。她怎的一改前几日的贵女风范,这般唐突自己,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别看了,门都关了。”
突兀的一声,他望过去,萧楚溪正笑的促狭:“还以为你……无事,想找你讨个人,那年尚书房外哭鼻子的那孩子,不知你可还记得?看着还算机灵,能否送与为兄?”
萧南风攥住了腰间玉佩,笑道:“兄长是说宁芊芊?”
萧楚溪一愣答道:“竟是叫宁芊芊?楚瑶日日叫她绾儿,这丫头!又胡乱给人改名。”
萧南风指节攥的发白,脸上却笑得愈加温和:“怕是要让兄长失望了,那丫头素来没个规矩,曾扬言此生绝不离宫。她性情呆的很,是个不转弯的,若是硬送她出宫,怕是要闹得艰难。只是她虽蠢钝,却又何苦伤她性命呢。”
萧南风仁善的说完,却见萧楚溪望着他有些忍俊不禁:“不愧是一千粒桂花令拴住的美人儿,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肩上担着天下,动情便罢却不可专情,当知,情事也是国事!”
望着萧楚溪离去的背影,他有一阵气恼,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被一个傻子看穿!也是第一次这般啰嗦的去编造一个蹩脚的谎言!都怪殿里那只爱惹祸的猫!
此次事了,回宫复命时,他提到这几日见街上稚子多是玩闹却无书读,不若裁撤半数宫廷乐师经费,在村中下设“田字学堂”,识文断字为辅,讲授农耕之法为首要之责。他暗想:左右她也不爱音律。
所谓民贵君轻,自己这般讲,父皇却不置可否:“昨日在军中可有收获?”
他暗暗握紧了手,却依旧声音平静道:“结识了一个小将马司麒,见识和谋略颇为不俗。”
“十日后辰时三刻,再去军中寻他,带瓶伤药。”父皇说罢,挥了挥手。
他忙退出殿去,手心已全是冷汗,若上次查到的秘闻为真,那这些年,父皇果真是在……
他扭头对身后道:“告诉舅父,这阵子所有人谨言慎行,不得生半点事端!若敢添乱,定将严惩。”
回到东宫已经这般晚了,那丫头竟然不在!宫婢说她这五日都在长公主处,这会儿想必是在御花园。
萧南风攥着玉佩,怒气冲冲往御花园去,远远的却见着她,站在园中,全身裙袂发着淡淡的光,似山间精灵一般,美的不可方物。
他却登时慌了,这灵草今日竟要化形了吗?他踉跄的朝她冲去,为何,好端端的为何要化草!
莫大的恐惧将他深深淹没,正惊慌失措,却听见:“怎么样?我说可以吧,你还不信!”
她仰头笑的得意,一旁也有人声:“好玩,好玩!我明天就用这法子去吓萧楚溪。”
真好,一旁黑影竟是长公主萧楚瑶!
她笑道:“还是别了,他百步穿杨的眼力,老远就识破了,如何吓得着。夜风有些冷,咱们回吧。”
说着她从身上揭下一层轻纱,轻纱落地,原本发光的无数只萤火虫都飞走了,她凑到萧楚瑶身边抱住她感叹道:“真美呀,像深山里一般。”
萧楚瑶说道:“想离宫,就来本公主殿里嘛!”
她答:“嘘,小声点,再等一年,便来陪你。”
萧南风转身离开园子,冷冷对着身后说道:“带她回来见孤。”
她是跑着进殿的,耳垂上坠着的珠子胡乱打在脸颊上,萧南风冷冷的看着那珠子,想将她跟那两串珠子一起掐死,可是他努力忍住了,从小嬷嬷教导握的太松,雀儿会飞,攥的太紧,雀儿会死。他在心里暗暗的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拿捏起来还不容易,他能让她从绾儿变成宁芊芊,他就能让她从野猫变成掌上雀!
猎鹰要驯,野猫却是要哄。
正想着她已经凑了过来,一只手去探他的脉息,关切的问道:“殿下如何?可是又痛了。”
她的手像一片刚舒展的嫩叶,拢的他心底的怒意少了一半,他起身将人拉入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间,她全身都沾染了桂花的香气。她将脑袋从他怀中探了出来,谨慎的问道:“疼的很厉害吗?”
他缓缓松开她,继续望着面前的沙盘:“无妨,好些了。”
她退开一步,便开始放心的四下张望,然后走去殿角,拾起了一盏灯:“这是兔子~怎么坏了?”
他柔声说道:“方才心痛,不小心跌了,我明日再命人送来。”
她点了点头,回头边比划边说道:“送老虎的来,我喜欢老虎,要这么大个的!挂在廊下才好照亮!”
他下意识说道:“还是要兔子的吧,别的女子都喜欢精巧可喜的,你要的着实蠢钝了些。”
许久没听她回话,他又说道:“整日在园子里只管疯玩,哪有半点女孩模样。别的女子都是养在深闺,温柔娴静。”
她已转身离开,不知为何却又折返回来,只见她抬手在秋城的粮道上,放了一颗石子,她声音中的笑意有些古怪:“阿花在外面吃了黄花鱼,就被缠的丢了魂儿,那东西小厨房没有,没法子,就只得把那笨猫给赶出殿去了。”
萧南风依旧盯着沙盘,随口答道:“你偷偷养着只野猫?多大点事,你让下面人每日送了鱼过来便是。”
她抬手将北城门的军旗,插进了山野,然后说道:“那奴婢岂不是太委屈了。”
萧南风听到委屈二字,这才抬起头道:“嗯?可是有谁敢不听你的?说出来孤为你做主。”
她依旧望着沙盘,将城中军旗,拔掉了三根,然后挑眉说道:“错的不是我,是那只想让全天下都长满黄花鱼的傻猫,蠢得让人生厌!”
萧南风暗想一只野猫也值得这般在意,竟把她气成这样。
只是这不是当下最要紧的,那心事憋了许久,他终是按耐不住,径直说道:“忠仆不侍二主,你去长公主那儿太勤,别人会笑话孤无力御下。”
她望着他信誓旦旦道:“殿下明鉴,我自是殿下的好奴才。”
他拉下了脸,心想:你方才在园子里,分明说着一年后去萧楚瑶殿里!
想到这儿,他问道:“当初那一千粒桂花,你如何摘得的。”
她将手中兔子灯猛的往地上一掷,冷着脸走上近前:“楚瑶和她殿中十几位宫女姐姐,帮我一起摘,一起数的。奴婢该死,求殿下降罪。”
萧南风望着她的冷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准备好的斥责竟堵在喉咙里,却又不肯罢休:“她殿中的是姐姐,孤这东宫的呢!”
她淡淡道:“都是些坠石沉默,风掠无波的可怜人罢了。”
萧南风暗想:母后严苛,不拘着他们,怎么护住你这个不守规矩的傻丫头。便笑道:“御下原该如此,只是你竟这般胸无点墨,女儿家谁不是张口便是诗篇。”
她却突然嗤笑了一声:“写诗多思,多思则神殆,不是长久之法。我向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自有一番气度,广阔天地各有作为。不像殿下,时刻盘算,拿人当桌椅板凳,规整了才是四角齐全!劝殿下莫要费心雕琢我这顽石,毕竟这小小宫殿,休想困得住我!”
这话说完宁芊芊梗着脖子望了他一眼,一副不怕死的傻样,萧南风被她一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正愣神的功夫,那放肆的丫头却已落荒而逃,萧南风又好气又好笑。见她最后说话的情形,似是喝了二两秋月白一般,这丫头忍了这么久的气,今日怎的这般狂了,他深呼一口气,唤来了红玉。
他脸上神色不明,红玉并不敢造次,只得谨慎的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一脚把欺负宫女的王公公踹到池塘里去了,又用名家手法按穴位,救醒了昏厥的宫女,为宫女开的方子,让太医随口夸了几句。”
萧楚溪想笑,难怪这般快活,正要让她退下,红玉见状忙求道:“这几年,她每晚都躲在房中炼药,库房的药材少了些,若是能再采买些来,也免得她每晚配药咂舌的很。”
良久后,寂静宫殿,他望着地上摔坏的兔子灯,脸上笑意渐渐退去:“好个再等一年!宁芊芊,这天下都是孤的,如何困不住你?”
他抬步拾起了地上兔儿灯,骨架并未摔坏,只是外层的纸破了些,他命人送了纸张浆糊,动手裁了起来。他边裁边想,偏是傻兔子却喜老虎。
糊完已是深夜,纸张半干,他想了想,提着灯笼去寻她,她房中灯已熄,今日没有偷偷炼药?敲了两下门,房中没有丝毫响动,他推门径直走了进去,她睡得香甜,许是太久没下棋思念的紧,她右手竟还是落子的姿势,他轻轻捧住她的手,将她手指揉了揉,若这般梦中下棋,明日手指岂不是要抽筋。
“做什么?心又疼了吗?”她迷迷糊糊的问。
他握住她的手,靠着床边坐下说道:“嗯。”
她不再说话,竟是又睡过去了,他笑了下。
次日,他是被她摇醒的:“你怎么在这儿坐了一夜?脖子还好吗?身上可有哪里动弹不得?”
他睁开眼,搂住她任她费力的将自己扶了起来。心中暗想:野猫,果然要哄。可若哄不住,那就只能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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