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停了。
只剩下应急灯还在固执地尖叫，将固执的红光一遍遍刷过室内每个角落。
很快，一个值班警员从走廊尽头踱过来，从破洞边缘探进脑袋。
“我的天，玛姬，”他抱怨着，伸手挡了挡那晃眼的光，又拍了拍灰：“还在审讯室里开派对呢？整个楼层的灯都在跟着你们这儿闪。”
玛姬·索耶扭过头，不以为意地努努下巴。
“只是线路有点不稳定，汤姆。”她说，“超人刚刚帮我们……嗯，做了个非正式的压力测试。”
空气里还悬着超人卷进来的金属焦味，连浮尘都似乎挟着离子化的刺感。名叫汤姆的警员目光扫过那个足以驶进一辆摩托车的墙体破口，又瞥向一旁静立的超人。
“行吧，压力测试。”他嘀咕着，“下次提前说一声好吗？我还以为又是哪个超级反派来砸场子。”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控制台边，一巴掌糊上外壳。灯光配合地黯淡了一下，几秒后才不情不愿地重新亮起，恢复了它一贯冷静的白。
“总之，用完了记得填维修单。”他对玛姬说着，“还有，头儿，你都加班三小时了。工会那边又在盯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玛姬不耐烦地推了推面前的笔，“处理完这个就走。”
走廊另一头传来几声被墙壁压扁的笑，与灯具的低频嗡声混在一起，某个警员在抱怨自动贩卖机又吃了他的零钱。
是再普通不过的大都会警局夜晚。灯光稳稳贴在天花板上，连影子都被磨得平整。
一个嫌疑人，一个来保释他的配偶。几张表格，一支笔。流程走完，大家下班，就这么简单。
汤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登看着这一切，在表格上那个有趣的单词上稍一停留，慢慢地笑了。
“别让索耶队长等太久，我亲爱的。”林登懒洋洋地说，“我知道你对我还有点顾虑——但担保人嘛，总得履行手续。”
超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里，踩着碎石与残骸，目光径自而来。不像视线，更像是穿透，是某种审视、透视乃至扫描——
【用户：超人】发起请求：模式＝只读；目标＝林登·兰尼斯特。
【本地现实】返回：ERROR - 目标不存在于当前实例
▇▇▇▇▇执行：修改访问层级→开放〔不可描述部分〕／只读模式。
可视权限：限定至〔腹股沟以下／遗传信息输出域〕
这回，超人啪地抬起头，两人视线在审讯室照明下直直一撞。
林登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怎么了，亲爱的？”他维持着那副无辜神情，“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超人的下颌线绷紧了。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肌肉收紧，松弛，而后再度绷紧。不是愤怒，不完全是。更像是某种……重新评估。
“兰尼斯特先生，”他最终开口，声线依旧平稳，但每个音节都被精确地咬出：“这不合适。”
顿了顿，他补充：
“你知道这不合适。”
林登眨眼：“可在你们的体系里，我们现在是合法配偶。”
“在‘我们的体系’里，”超人重复，语气倒仍算温和，“那份表格是无效的。因为它基于虚假信息。”
“索耶队长在认知被干扰的情况下，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而你，操纵了他们的意识。”超人摇头，“兰尼斯特先生——”
“——叫我林登。”
“别玩了，林登。”超人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登歪了歪头。
“我以为，我已经给你提供了帮助。”他不紧不慢地说，“你确认了我是真实的，用你的鼻子，你的眼睛……”
“还是说，那还不够？”
“——够了！”
玛姬砰地把表格拍在桌上，笔尖极其不满地敲击纸面。
“你们俩！想**，出去调；想确认什么，出去确认。我的审讯室不是你们的约会场所。”
“签字。现在。立刻。”她用力指了指表格末尾，“我管你们是什么关系，签完，带着你的人，走。你们爱去哪开房去哪开房，别在我这儿。”
超人的手悬在表格上方。
他看着那几个空格，先看看【关系】那一栏，又看看玛姬那张写满“只想下班”的脸。
然后，他放下笔。
“抱歉，”他说，“我不能——”
“你能。”林登打断道。
他悠然靠回椅背，姿态放松，“反正我们可以一直等下去。时间对你我而言向来不是问题，不是么。”
超人转过头，蓝眼里全是不赞同：“林登，这不是游戏。”
“我知道。”林登点头，“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指尖相抵，在身前搭成一个尖塔：“你把瞭望塔当烟花炸了，那可不是个确认现实的好方法……你如何证明，被你亲手摧毁的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黑发灰眸的青年微微前倾。审讯室冷白的光落在他脸上，又在那双罕见的灰眼里碎裂、折返，锐利得仿佛能割开虚实。
“签名吧，超人。”他示意那张薄薄的纸。“签下去，证明你相信——你已回到真实。”
“回到有我存在的现实。”
空气短暂一静。
林登等待着，而超人垂下视线，缓缓呼出一口气。
像是忍耐，像是克制，还有妥协——也许吧。某种让步正在发生。但这氛围里似乎缺了什么，就像一个本应回荡的音符，从一开始就未曾出现。
接着，那双微微收紧的手松开。那幅完美的、属于“正义英雄”式的表情，连同那份“我相信你会做正确的事”的距离感，都悄然退去一步。
“林登，”超人开口，“如果不是以超人的名义——如果是克拉克·肯特在请求你，你会帮忙吗？”
……还是不对。
林登再次眨了眨眼。
“克拉克？”他重复道，“你是说，我那个总喜欢报道你的室友？他不是正忙着和他的截稿死线搏斗吗？”
超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
“那么，他在请求我什么？等等——”林登摸了摸下巴，“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克拉克·肯特’，竟然有资格拿超人的时间来做交易？”
“这不是交易。”超人温和地说，“我们应该用正确的方式处理这件事。”
他向前迈出一步。
“我们可以换个地方慢慢讨论。”
空气忽然一沉。
下一秒，声障炸裂，风压如有实体般席卷而过。
文件哗然飞散，桌上最后几只杯子应声翻倒，水迹溅成一片凌乱的弧线。
“喂！超人！”玛姬的声音自地面徒劳追来：“你不能——这不符合程序——”
但已经来不及了。
林登依旧是原来的坐姿，除了整个倾斜四十五度——超人像搬一件家具一样，把他连人带椅一并端离地面。
冷风扑面而来，夜空在眼前铺展。大都会的万家灯火在脚下流淌，被极速拉成璀璨的光带。而身侧，一股坚实的热度清晰可辨。
很近。呼吸与呼吸之间的空气仿佛被压缩，挤成一线残留的暖意，甚至依稀能听见对方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韵律。
超人好像终于感到满意了：“你说过的，时间对你我而言不是问题。”
他也歪了歪头：“所以，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谈了吗？”
林登瞥眼下方，吹出声口哨。
“老实说，这不是我预想的发展。我还以为你会挣扎着签下那张纸片。”
“是你给了我启发。”超人的声音在风中依然稳定，“你的游戏，你的规则。但我可以选择改变棋盘。”
“别太谦虚。”林登低笑，“一般人顶多搅乱棋子、掀翻棋盘，你是把棋盘扛起来带走了。”
“有效就好。”超人嘴角微扬，认认真真地看过来，“现在，没有表格，没有流程，没有索耶队长催我们。”
“只有你，和我。你能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林登沉吟了一下。
“你觉得呢？”
超人一怔：“什么？”
“你已经扫描过我了。”林登提醒道，“你来，你见，你嗅闻，你判断。在你看来，我真实么？”
超人皱起眉，似乎在思考。
“……我不知道。”他低声承认，“我无法看透你。”
“所以你害怕。”
“我没有——”
“你在害怕。”林登平静地打断，“你害怕你的犹豫让世界碎掉，可真正让你发抖的，是怀疑某一次你以为的‘正确’，其实是错的。”
高空气流呼啸着自他们之间掠过，有如世界在侧身。
超人抬起头。
那目光越过云层、霓虹、光的折射层，似乎在投向某个不属于人类感知的远方，然后落在他身上。那是股难以言喻的专注，几乎让林登怀疑，仿佛此刻，他才第一次被超人“看见”。
“我摧毁了瞭望塔。”超人说。
“所以，”林登慢悠悠地问，“你是选择相信我，还是打算把这里也摧毁了？”
风声骤然变轻。
原本尖啸的气流仿佛瞬间被抽空，城市的灯光猛地定格在他们脚下，如同海被冷凝。群星重新归位，超人静静悬停。
“如果我选择相信——那意味着什么？”
这次愣住的是林登。
“具体点？”
“我是说，‘相信’，对于我来说，”超人好脾气地重复，“它应该包含什么？感觉？行为？还是一个决定？”
林登盯着他。
这个问题……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问题。
正常人类不会追问“相信意味着什么”。他们要么相信，要么不信。但超人，这个宇宙中地球上最著名的外星来客，希望的化身，此刻却在询问……相信的定义？相信的构成要素？
“你在问我，”林登慢慢地说，“怎么相信？”
“是的，”超人坦然回应，“如果我无法确认你是真的，却选择相信你是真的——那我应该做些什么？”
一颗流星恰巧划破高空，如同刀给夜幕拉开裂口。某种从未有人触及的真相，正随着流星尾焰的余温，缓缓浮出水面。
“你只需要……去相信。”林登凝视着他，“但那不是一个可以执行的指令，超人。那是本能的一种，你很难命令自己去拥有。”
“是一种感觉么？”超人继续追问，“我知道。人类的书籍里都是这么描述的。但我需要一个更具体的标准。”
再一次，那双蓝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湛蓝如深海，却不存余波。
“是这样，”超人平静地说，“我没有人类的情感，我只能模拟出它们。”
“按地球的说法，我是拟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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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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