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云梦楼，浸入一片异样的死寂。
揽月轩内，徐远舟在软塌上静坐入定。
伯子衿则斜倚在温润的白玉榻上，面前摆着一方金丝楠木棋盘，两侧分置着墨玉、象牙棋罐。
他正与自己博弈，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墨玉黑子，“嗒”地落下，位置极为刁钻。
旋即，指尖又捻起一枚象牙白子轻轻放下，不偏不倚，落在黑子之侧，瞬间化解了攻势，隐隐形成合围。
黑子再落，步步紧逼，杀气腾腾，白子则轻盈点落，看似散漫，却悄然织网，反制包围。
伯子衿的目光在黑白交错的棋局上流转，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软塌上，徐远舟盘膝而坐，双目微阖。
怀中冰魄玉髓的寒灵之气，丝丝缕缕渗入体内，辅助他压制杂念，澄澈心神。
这块冰魄玉髓还是伯子衿在无量拍卖会上得来，此刻倒发挥了作用，正好助身负冰灵根与极阴之体的徐远舟修炼突破。
徐远舟神识锁定，方才那场《霓裳魅影》的惊鸿一瞥，在他识海中反复上演，挥之不去。
不再是浮光掠影般的欣赏，而是剥离了所有华美的表象，直抵其核心韵律与冲突。
鹤之孤高，清冷如霜，振翅欲上九霄，是出云剑诀“孤云出岫”式追求的一往无前，孤绝凌厉！
蛇之诡变，柔若无骨，贴地潜行如影，是剑诀“流云绕指”式的绵延不绝，以柔克刚！
两种截然不同的“势”——圣洁与妖异、刚猛与阴柔、秩序与混沌——在疯狂碰撞、撕扯，却又在湮灭交融的顶点共生、同灭。
他苦修多年，始终桎梏于出云剑诀的第三重巅峰，骤然被这舞道意象猛烈冲击，终于迎来了突破！
“刚，非一味强横；柔，非一味退让！”
“孤峰虽傲，终需云岚相伴；流水至柔，亦能穿石破山！”
“阴阳非敌，乃道之两面！湮灭非终，乃新生之始！”
如同醍醐灌顶，一道前所未有的明悟之光，撕裂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剑道认知上的迷雾！
“嗡！”
静置于他膝前的寒礼剑，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境的剧变，发出一声清鸣，顿时蓝光大盛，自行悬立于主人身前。
与此同时，徐远舟体内沉寂的灵力如同被点燃的星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流转。
出云剑诀第四重——“和光同尘”的关隘，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屏障，如同琉璃般轰然破碎！沛然的灵力洪流瞬间冲开桎梏，贯通了数条晦涩的经脉！
一股更加精纯、凝练、且蕴含着刚柔相济、生生不息真意的磅礴之气，自他丹田气海升腾而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最终汇入寒礼剑中。
寒礼剑的鸣响达到顶点，幽蓝的剑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整个揽月轩，却又在刹那间收敛，归于沉寂。
徐远舟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再无之前的沉郁与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澈空明，仿佛蕴藏着一片刚刚经历风暴洗礼、归于平静的浩瀚云海。
“啧，动静不小啊，徐道长。” 伯子衿随手把手中的棋子扔入罐中，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看场舞都能破境？你这悟性，当真让人羡慕不来。”
徐远舟淡然一笑，指尖在寒礼剑幽蓝的剑身上轻轻一拂，信手归剑入鞘，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吟。
“此番破境，伯公子的冰魄玉髓，功不可没。若无它助我澄澈心神，压制杂念，恐难捕捉那舞中道韵。”
“功不可没？”伯子衿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探究，随即又化作惯常的懒散笑意，“你这功法运转起来，气象万千，甚是玄妙，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玩味，“徐道长当着我的面就开始修炼，就不怕你们太虚门秘传外泄？若是被门中长老知晓，治你一个私传秘法、叛宗之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徐远舟闻言，神色却无半分紧张，目光坦然地迎向伯子衿：“我自是信得过伯公子的品性，况且，此剑诀名为《出云剑诀》，乃是昔日我宗门‘出云宗’的不传之秘。”
“只可惜天道无常，出云宗却已倾覆……远舟毕生所愿，便是将此诀修至化境，将师父与师门心血传承下去，不令其湮灭于尘埃。若拘泥于门户之见，岂非与传承之愿背道而驰？伯公子见多识广，能得你旁观，或许，也算此诀的机缘。”
他这番话说得清晰坦然，既有对伯子衿人品的信任，更道出了传承绝学的执着与无奈。
伯子衿眼中那抹玩味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他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传承，确比守秘更为不易。”
徐远舟见对方理解，心中微松，他随即想起一事，探手入怀，将那枚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魄玉髓取出，莹润的玉髓在他掌心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伯公子，此物珍贵，助我破境已是天大恩情，现下……”他起身下榻，欲将玉髓递还给伯子衿。
伯子衿随意一摆手，阻住他动作，打断道：“你且收着吧，这玩意儿搁我这儿也是浪费。我修的雷火双属功法，与这冰疙瘩水火不容，留着何用？它倒是与你相得益彰，对你的修炼大有裨益。”
徐远舟动作微滞，略作沉吟，便依言收起了冰魄玉髓。
他随即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锦袋托于掌上，正色道：“无功不受禄，此间有上品灵石两千枚，权作购宝之资，还请伯公子收下。”
伯子衿闻言，面色骤然一冷，他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灵石之礼？更何况……
他目光微沉，声音也淡了几分：“徐道长何须如此生分？你我之间的交情，区区一块玉髓，岂是黄白之物可量？”
说罢，并未去看那袋灵石，目光却已移回棋盘之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棋罐边缘。
许是察觉到了徐远舟的尴尬，伯子衿眉梢轻挑，目光流转间又落回他脸上，唇角噙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若徐道长执意要谢……” 他刻意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徐远舟束发的玉簪，“那，将你头上这支白玉簪赠予我作信物，即可。”
徐远舟指尖微顿，缓缓抚上发髻间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眼波深处似有暗流涌动，晦涩难明。
良久，才轻声道：“此簪，乃身畔旧物，伴我多年，极为重要，恐……不便相赠。”
伯子衿闻言，眼眸黯了黯。
自初遇那日，徐远舟发髻间便始终簪着这支白玉簪，形影不离，从未更换。
想来……必是心悦之人所赠，方能珍重至此。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棋罐边缘，拖长了调子，醋溜溜地说道：“哦豁～看来是徐道长‘心尖上的人’所赠呐！”
徐远舟耳根微热，见伯子衿误解至此，轻轻摇头，沉声解释道： “并非如此，此簪乃我昔日出云宗同门，许千帆师弟的临别赠物。”
提及“许千帆”三字，他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缕忧愁。
“我与千帆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当年，他正是为寻解除我体内寒毒之法，才孤身远行。只是……” 徐远舟的声音渐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至今，音讯全无。”
伯子衿脸上那抹促狭的笑意瞬间敛去，摩挲棋罐的手指悄然顿住，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许千帆。” 伯子衿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点酸意，此刻却尽数化成了沉甸甸的涩然。
他指尖在棋罐边缘轻轻一敲，打破了沉默，声音比方才深沉了几分：“名字我记下了，你放心，我伯家的商路和消息网遍布九宸，寻人探物，最是便宜。回头我便将‘许千帆’之名与特征传讯下去，让各地留意，若有消息，必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不等徐远舟回应，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恢复了几分惯常的轻松： “至于那袋灵石，还有这玉簪的信物……都暂且搁下吧。待我替你寻回师弟，再论‘谢礼’不迟。眼下，就当这玉髓是我提前投资于未来剑道魁首的一点心意了。”
他重新拈起一枚棋子，目光沉静地落回纵横交错的棋盘：“寻踪觅迹，非朝夕之功。你师弟吉人自有天佑，你我静候，必有所获。”
徐远舟心下难言。
初时，他对这风流纨绔的伯子衿不以为然，然此人不仅屡次救他于危难，更曾借出传家至宝天元鼎救治师姐，今又赠玉髓助他破境，此刻更是许下寻人之诺。
如此厚恩重义，层层叠叠，竟让他生出几分沉甸甸的无措，不知何以为报。
正思忖间，徐远舟心头蓦地一悸，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轻撩拨，他下意识抬眸，恰好撞入伯子衿望来的视线。
那双平日里总噙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此刻竟也似笼着薄雾，湿漉漉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将他牢牢锁住。
室内流转的异彩似乎也凝滞了，只余下彼此间骤然缩短的、带着某种热度的寂静。
“咳，” 伯子衿喉结微动，先一步打破了这无声的胶着，声音比往常低沉沙哑了许多，“子时将至……徐道长，该共修同心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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