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就带了这一张,”尤风雨脚没沾地,把那墨画片塞回怀中,“你可是我的必胜杀将,万不能输在这儿!”
雨豆子暴躁地蹦跳,刀光剑影间,柳今一早已分不清溅上来的是雨还是血,刀柄滑不溜手,眼看黑鸦鸦的,风雨不透,她忽地松开尤风雨,把手抬到唇边,连吹了三声哨。
这哨声高亢尖锐,与秃驴方才吹的极为相似。夜黑雨大,哨声乍然响起,后头的甲兵辨不明情况,只当是秃驴在下令,便一个劲儿地向胡同里冲。
胡同本就逼仄,几十号人一窝蜂涌进来,反倒束起了自己的手脚,那些刀剑盾牌叮啷哐当地撞在一起,里头的人脚跟还没站稳,就被后来的人挤向更里头。一场稳操胜算的围捕,居然顷刻间成了线团打架。
柳今一捞回尤风雨,朝墙上一推:“上去!”
尤风雨猕猴似的灵巧,还是个翻墙状元,有她助力,两下就爬到墙头,说:“你跟着我,有人接应咱们。”
柳今一道:“狼女落单了。”
“你放心,龙博姐不怕他们,她有法子脱身。”尤风雨四下张望,“快跑,再晚些这一片都要给他们围死了!”
柳今一翻上墙,底下人头攒动,其他胡同里的甲兵还在往这里挤,一群人活像沟渠里讨食的狗鱼,摇头摆尾,群扑潮涌。柳今一两耳轰鸣,她抬起小臂胡乱蹭着脸上的雨水,平日里嫌轻的刀,这会儿却重得像座山,把她整条胳膊都压得打起颤儿。
尤风雨拽住她的腰带,叫道:“你精神起来!”
她们爬上屋顶,柳今一脚底滑了一下,险些跌倒。尤风雨紧紧拽着她的腰带,把她半拖着往前带。
“快到了,”尤风雨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不断地回头喊,“柳时纯,你再撑一会儿!”
脚下的屋顶犹如连绵起伏的山坡,柳今一扔了断刀,沿着那条路走。雨打得脸疼,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跌跌撞撞中,肋下又热又麻,她摸了一把,湿湿黏黏,也不知道是几时受的伤。
“尤风雨,”柳今一精疲力尽,“要不你——”
这话才讲一半,脚底就打了飘,只听“扑通”一声,人滑下去了。瓦片哗啦地跟着掉,柳今一也不觉得痛,原来她早就两眼一闭,昏过去了。
雨声转小,等柳今一再有知觉,已是平旦时分,她浑身酸痛,喉咙里犹似火烧,扭头一看,窗外朦朦胧胧,人正躺在个陌生的床上。
“水在床头,”代晓月抱臂,坐在不远处的桌旁,“渴了自己喝。”
“行,”柳今一把头扭回来,“不敢劳动团素将军大驾。”
她二人互不相看,这屋里静悄悄,只能听见窗外的雨在滴答、滴答的轻响。
柳今一死气沉沉,盯着那吊在床头的杏花枯枝,半晌后说:“刘滚子脸上的刀疤是你砍的。”
代晓月看窗子,隔了一会儿,才嗯一声。
柳今一沉默片刻,道:“我了解你,代团素,你是个最能忍的。以前你总想着军权统一,为了南北两军能共击戎白,你在中间受了好些委屈。那天你去找刘滚子支援,他必会为难你——你从不跟他们起龃龉,连岜南的驻地都能让,他若不是把你逼到极处,你绝不会同他动刀子。”
代晓月出身好,她老爹代安贵是大显近二十年里最风光的将帅,当初她孤身来岜州府参军,廖祈福叫施琳琅亲自迎的她。因为这出身,她在狻猊军里既受人尊敬,也受人排挤,她若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兴许还能交到朋友,可她偏偏是个冷脸冷情的。头一年,大伙儿下了战场都三两成群,唯有她一直独来独往,她从不提家里事,也烦别人讲她老爹。柳今一和她性情迥异,原本也玩不到一块儿,是归心,归心常请教她文章。
那时候代晓月还跟着廖祈福,她比旁人都清楚廖祈福为了抗击戎白吃了多少苦头。当初狻猊军夺回赤练关,廖祈福的捷报就像一记哑炮,没从京中得到一点好处,后来岜州府战局渐稳,天子从九重降下圣旨,给廖祈福封号,代价是岜州府从此两分,南边尽归赤练军。自此以后,狻猊军的仗就更难打了。
戎白还是那个戎白,廖祈福却不再是那个廖祈福,她失了布控全局的军权,一举一动都要受人掣肘,代晓月正是冲着这个原因,才对赤练军百般忍让。以前她和柳今一常为这事吵架,她最烦柳今一的狗脾气,因为柳今一三天两头和赤练军起冲突。
窝里斗能行?戎白人巴不得我们将帅不和。廖娘都在受委屈,就你忍不了,你指望岜北八个县能养活全军?做梦吧你。你的火是发了,回头都得算到姐妹身上,你知道我每回去筹粮要受多少白眼!
我当然知道,筹粮又不是只有你干,说我忍不了,你不照样,在那边受了白眼,回来就挂起脸等着对我发。我是你姐妹,不是你下属,次次把我当狗训,大小姐,你好好睁眼瞧瞧,我柳时纯没尾巴冲你摇!全天下就你最能体恤廖娘苦心,真以为忍一忍他们就能听话?我看你才是真傻!
每到这时,熏梅巧慧几个人就躲帐外擦刀擦甲,她俩冰火难融,吵起架来争锋相对,半点情面也不会给对方留,只有归心敢进来,把她们一边拽一个,都拖去厨房。她们一个剁菜馅一个碾糙米,隔着归心继续吵,等吵累了,饭也做好了。
屋里无灯,代晓月对着窗子出神。阴影盖住她的面容,她忽然道:“你说错了,刘逢生没有把我逼到极处,他只与我提了一个条件,那条件算不得什么,既不需要我断手断脚,也不需要我自决自伤。”
晨光半透进来,团素没动,仍是一副冷脸,在经历漫长的沉默后,她说:“你看错我了,归心也看错了,我其实是最没心肝的,为了自己,让你们孤军作战。”
那天柳今一去伏击,雨刚下,代晓月就收到了军报。当时距离卫成雪的营地需要策马三个时辰,刘逢生恰好因军粮被夺一事来协助狻猊军,他带了近千人驻扎在半道上,因此代晓月当机立断,上马直奔刘逢生的营地。
天灰蒙,路上都是茫茫雾雨,代晓月没披雨具,等到时已经形容狼狈。她着急军情,没有下马,在帐前被赤练军围住。
“薄风县战事告急,”代晓月高举自己的令牌,朝四下大声说,“请刘副将率兵支援,越快越好!”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听着一个军士道:“军娘这是哪里的消息?一路上的哨亭都没动静。”
“我持令牌,位同参将,可向刘副将担保,这军报确凿无疑,绝无虚假!”马匹烦躁地踏动,代晓月还淋着雨,“刘副将在哪儿?速速请他出来!”
帐里闷咳,刘逢生身穿常袍,趿着鞋掀起帘子:“我当是谁敢硬闯兵营,原来是你,代大小姐。这雨下得如此大,路上泥泞,即使有什么军报,唤个小军娘来送不就成了?何须劳动你亲自跑一趟。”
代晓月说:“前头战事危急,来不及耽搁,刘副将,还请你速换戎衣,随我前去支援!”
“什么军报,你先与我说明白。”刘逢生手持烟袋,偏头嘬了两口,又瞧天色,仍是不紧不慢的,“代团素,你我算旧识,我在岜南那块驻地,原是该给你守,可惜圣心难测,最后划到了我手里。你常在岜南走动筹粮,与我也打过几次照面……”
“薄风县关乎赤练关,若是丢了,南北两军难辞其咎,谁也别想逃脱问责!”代晓月下巴上淌着冷雨,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再次抬起令牌,“军报我路上自会与你说明白,现在,烦请你立刻上马!”
“卫所出兵都需要文案书令,代团素,不是我为难你,你光靠一块令牌就想调动我的兵,这实在不合规制。”刘逢生磕了磕烟枪,“你有你老子作保,事后朝廷追究起来,你是一点事也不会有,可我就惨了,我爹娘老子就是因为兵败才给斩了,如今做了这个副将,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不指望自己能建功立业,就图个行不逾规,好让人挑不出错。你这会儿叫我出兵,我纵使心里有一万个情愿,嘴上也断然不敢答应。要不这样,你若是实在着急,我现在就修书一封,叫人拿了我的火牌,八百里加急送往州府衙门,特请出兵。”
他纯粹是拿人取乐,从这里到州府,少说也要十几日,等消息到了,第十三营早凉透了!
代晓月一股火气蹿上胸口,但她忍住了,这些年岜南为难她们就这样,都喜欢把话讲得冠冕堂皇。她放下令牌,冷声道:“你爹娘老子因为兵败被斩,朝廷派你来岜州府,不就是盼着你能戴罪立功?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刘逢生,你要眼睁睁地放过去?你出这趟兵,不仅狻猊军会承你的情,朝廷也会明白你的忠心,以后就是到廖帅跟前,也有你的立足之地!”
“我若是二十出头,还真愿意不顾死活与你走一趟,可是我都三十了,有家有室,要顾念的东西多了,从前戴罪立功的雄心壮志也就淡了,如今只要保住性命,安稳归退就是人生的第一要务。”刘逢生拢了拢肩头披着的衣衫,“今日没有文案书令,我是决计不敢出兵的,不过,倘若柳时纯眼下真需要我救,你就替她求一求我,也求一求赤练军。”
他摆弄着脚下的鞋,又看代晓月:“你们平时为了赢能上刀山下火海,我提的这点要求不为过吧?代团素,下马吧。”
数十里之外的战鼓正在急催,战局变幻无常,多耽误一刻就少一分胜算。代晓月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她踩着泥泞,向刘逢生躬身恳切:“狻猊军代晓月诚请刘副将出兵!”
刘逢生说:“令牌呈上来,我要核验真假。”
代晓月拿出令牌,雨淌过她的面颊,她将令牌双手供上。
刘逢生把令牌看了,突然正起神色:“好,你抬头。”
代晓月抬头,那令牌劈脸砸过来,掉到泥泞中,她没眨眼,还维持着弯腰躬身的姿态。
“求人总要有个求人的态度,代大小姐,你是叫人伺候惯了,连求人都是一副神气的模样,让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我求你。”刘逢生朝她脚边啐了口唾沫,“有个好老子便能不拿正眼瞧人,过去你和柳今一有敬过我一分么?今日生死关头了,倒想起我来了!你要我出兵,先卸了你的刀你的甲,跪下来朝我,朝这营地四面的弟兄们各磕三个响头,告诉大伙儿你是代安贵之女代晓月,让人人都啐你这一口——你们过去就是贱,如今才醒悟,晚了。求吧,好好求,柳今一今日就是死在那儿,也是她该!”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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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闻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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