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崔山嘉两岁。
她的父亲即将到太北郡去做官,要带上妻女,她母亲高兴极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在计划需要带多少东西随丈夫去上任。
太北郡离中都很远,大概有二千六、七百里的路程要走,有些罪人流放的距离也许都没有这么远。
崔山嘉并不知道这些事。
她坐在矮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忙活,显得极为乖巧。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从出生起,就不喜哭闹淘气,家中关于她是个痴儿的闲言碎语就没有停息过。
家主有意逼迫崔四郎再生几个孩子,便也没有用心去管过这些流言,以至于连崔山嘉都有所察觉。
四夫人暗自垂泪伤神,直到郎君外任的消息传来,她脸上才渐渐有了笑意。
崔四郎从屋外进来,将正在看母亲纠结的崔山嘉抱起来掂了掂,觉得有些沉。
崔山嘉比家中其他同龄的孩子都要长得好,能吃也能长,她也不是从来不动,平素往来各院之间,她可从来不要人抱。
乖是很乖,却也十分犟。
“夫人何必纠结?尽带上便是,此一去便是三五年,带多少东西也是不够用的。”
四夫人这才察觉自己郎君回来了,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仆人,问:“可成了?”
崔四郎笑:“为夫说出去的话,几时落空过?”
言罢就将崔山嘉放下,转而去安抚妻子,“知你忧心,我们后日便走,定不会将你们母女留在中都。”
崔山嘉的肩膀垂了下来。
太北郡啊。
似乎很远。
到太北郡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崔山嘉在路上过了三岁的生辰,她的生辰礼是一株长在山上的野梨树,她见到的时候梨花开得正好,父亲当即就令人去将树挖走,提前送去太北郡种下。
那棵梨树在病怏怏一年以后,又发出了新芽,再过了一年,开出来第一朵洁白的梨花。
崔山嘉站在树下仰望。
不够。
还不够。
这株梨花树在半个月前染上了鲜血。
那时候仆人护卫挡在她和母亲的前面,鲜血洒在地面上,后来浸入了土里,永远也无法洗干净。
“给我换个老师,爹爹。”
崔四郎下衙归来,来看受惊的妻女,就得到了女儿全新的要求。
两年前他们抵达太北郡之后,她要求他给她找了一个老师,教她读书识字。原本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起,因路上听了那几个半大孩子的高谈阔论,也想要读书。
他应下了,为她延请名士教导,小女儿也争气,一年到头勤学不辍,未曾有一日懈怠,那位老师也对她赞不绝口,直道便是大家公子也不及她这份心性。
“为何呢?”
“不对。”崔山嘉露出些困惑的神色,“有些地方不对。”
崔四郎很有耐心:“何处不对?”
崔山嘉却摇头:“我不知道,爹爹。”
“你说不出何处不对,爹爹便不能随意辞了现在的老师,也不能再请其他人来教你。”
崔山嘉更加困惑,崔四郎解释道:“大家名士都有些傲气,无缘无故辞退,伤人名声,也伤自己的信誉。”
“他教的东西我不喜欢。”崔山嘉找了一个理由。
“好。”崔四郎应得很快,“不喜欢便再寻一个。”
“一个文师父一个武师父。”
崔四郎好笑:“学得过来吗?”
崔山嘉皱着眉头:“可以。”
话音才落双脚便悬空了,“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烦心事?爹爹皱眉的次数都不及你多。”
崔山嘉也不知道。
只是她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迫切感。
似乎有什么东西追在她身后,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在,催着她往前走,赶快走。
至于如何走?要走到哪里去?她一概不知。
她在船上遇到了几个少年郎,他们说了很多,她只记住了两个字:读书。
他们在读书。
于是她向父亲要求给她请一个老师教她读书。
这个老师很好,很有名望,但是他没有教她她想要知道的东西。
一些他知道但是他并不教给她的东西。
崔四郎言而有信,辞了旧老师又请了一文一武两位老师到家里。
上午习武,下午习文。
那位请来教她读书的老师知道后,差点当场离开。
“女郎应以娴静淑雅为上,岂可习武弄枪?未免不雅。”
崔山嘉端坐一侧,崔四郎端茶浅啜,并不搭话,崔山嘉便道:“原武师可教我刀枪剑戟百般武器,使我可持兵刃护己护人,您可以教我什么呢?”
崔四郎眉心一动,他从不过问女儿做事的理由,只是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予她最大的满足。
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女儿与常人不同。
不是那些被有意纵容的痴儿流言,她是不同的。
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女儿。
就像半月前那场动乱,她在目睹了整个过程之后,第二日仍然早起读书,反而是妻子和其他仆人许多日都没有缓过来。
她还稚嫩的心灵已经有了某种名为坚定的东西。
那位素袍木冠的女师看了看上首不言不语的家主,又将眼神投向崔山嘉:“崔女郎想要学什么?”
“您什么都可以教?”
女师道:“自然。”
“山川大地,江河湖海,我要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史书传记,大家名典,我要知道何为礼如何行?百家见闻,传世绝说,我要知道何处来何处去?”
女师一阵缄默,又看了一回崔四郎。
崔四郎照旧不言语,心中却有些惊涛骇浪,女儿的志向未免远大了些,便是他也不曾在她这个年纪这样敢想。
未了一笑,路上遇到的那几个孩子也是这般天真烂漫意气风发,却叫这个小小孩童学了来。
女师却是不怵:“崔女郎要学,崔家主亦不反对,某自然能教。”
“崔山嘉。”
“我叫崔山嘉。”
不是什么谁都可以被叫的崔女郎。
小姑娘很有个性。
崔四郎这才开口:“或可唤她阿拂。”
两位女师皆低首:“唯。”
崔山嘉的生活和之前没有多大的差别,只不过从一整日读书变成了半日学武,半日读书。
原秀是武师,崔山嘉院子里那株梨花树就是由她奉命先行押送至太北郡。她的父亲供职崔四郎门下,是以她偶尔也被拉来使唤。
原秀自幼随父母习武,府上夫人用人并不分男女,她学成后倒也有去处,素日夫人出门都会带上她母亲,后来渐渐换成了她。
被叫来教导大小姐时她心里是没底的,原秀从中都跟随而来,自然知道本家里的流言,她见过崔山嘉很多次,每次小姑娘都极其安静地待在夫人身边,大多数时候并不开口说话。
教什么?如何教?
夫人没说,家主也没说。
她请教了母亲,母亲叫她自己想。
原秀看着面前豆丁大点的小孩,有些不忍心。
虽说她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早已经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但这毕竟是家主的独女,是崔家的女郎。
与一般人家的孩子不同。
是位极其尊贵的女郎。
“大小姐想要学什么呢?”原秀领着崔山嘉将家主专门为她备下的武器一一看过,终于将话问出口。
这也是个极其有主见的女郎。
与其让自己头疼,不如请大小姐自己选。
“原武师最厉害的是什么?”
原秀捞起一杆不曾开刃的缨枪,顺手舞了一套枪法。
崔山嘉对她的枪法表示了赞赏,却摇了头,先摸了弓,再抚了刀,最后落在剑上:“先学这个。”
原秀放下枪,想着崔山嘉说的话,欲言又止。
崔山嘉很敏锐:“原武师有话直说。”
“习武最好只精一事,大小姐若要学剑,心里便不好再想着其他。而剑之一道,我虽能教,却不及真正的剑术大师,只怕误了家主与夫人的期望。”听崔山嘉的意思,似乎并不止学剑一桩。
崔山嘉仍旧摇头,环顾四周,问原秀:“以原武师所见,我适合学哪一样呢?”
原秀答不上来,她看崔山嘉并不像该习武的样子,这个安安静静的大小姐,生来就比旁人多端庄三分。
如此看来学剑倒的确更合适些。
崔山嘉叹气:“这是母亲为我选的。”
君子之剑是母亲最后的让步,便是她,也只能退让。
当然,父亲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给她准备了十八般武器,似乎在期待着些什么。
崔山嘉不想父亲如愿,也不想母亲恼怒,认了。
“大小姐既要学,我便将丑话说在前头。习武不比其他,累、苦、难,然我既接了这桩差事,便不会懈怠半分,大小姐若是受不了随时可以叫停,但只要您不退缩,我便不会手软,若有得罪,先请大小姐恕罪。”
崔山嘉看了原秀一会儿,道:“你这话也同我阿娘和爹爹说过?”
原秀面有难色,崔山嘉道:“哦,欺负小孩子。”
原秀辩驳不得。
崔山嘉便笑了:“这便开始罢。”
午后她还要往隔壁院子去。
教她读书的女师执意不与原秀在一处教学,于是便辟了两个院子,这个院子习武,那个院子读书,两个院子只一墙之隔,各有出口,崔山嘉文武两位老师连面都不必碰上。
当然,如果原秀做怪,非要从另一边走,那就另当别论。
崔山嘉结束上午的课程,在原秀的注目之下离开了武院,先梳洗,再和母亲用饭,略休息片刻,前往文院读书。
最后在西千的注目下离开文院,结束下午的课程,陪父母用饭,这一天就结束了。
西千就是教她读书的女师。
往后她的每一天都将会是这样。
直到她找到令她感到迫切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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