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做,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卢含皱着眉说。
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们奴役佃户享受成果,崔山嘉也是享受到成果的一员。
可她现在要亲自掀了这张桌子。
“所以呢?”崔山嘉问她,“你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做吗?”
卢含没能说出肯定的回答。
她陪着崔山嘉看了一路,隐约有些感悟,却始终没有理解。
“泗县等其余几县刚刚从燕人手里夺回来,很不稳定。”崔山嘉道。
卢含道:“你这样教他们,就会变得更不稳定。”
“他们认可大虞。”崔山嘉道,“他们认自己是虞人,可是现在的皇帝护不住他们,也许我一离开这里,这里就会变成叛军或者匪寇的据点。”
“他们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活着回到了故国的怀抱,难道要立刻又被人抢走吗?”崔山嘉道,“皇帝护不了他们,他们便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他们能做到吗?”卢含被崔山嘉说服,但是对那群干瘦农人能否获得胜利感到怀疑。
“会的。”崔山嘉说,“土地和庄稼是与他们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西千和万锦奋战在案头。
万锦气若游丝道:“你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学生。”
西千也不遑多让,“你也可以不认这个主君。”
崔山嘉走进来,问道:“谁不认谁?”
她朝着西千执学生礼,万锦朝着她执下属礼,西千成了这个屋子里地位最高的人。
“没,没谁。”万锦连忙道。
“他们过得一点也不好,老师。”崔山嘉道,“我原本以为只是於县一处的状态,但是从於县到泗县全都一样,他们过得很苦。”
西千道:“大虞境内的农人们也这样苦。”
崔山嘉道:“或许我们该继续往前走一走,去看看在燕人认可为自己人的土地上,是不是也像这样。”
万锦沉默着,她认为不必去看,这世上所有的底层百姓都过着同样苦的日子。
“你要改变他们吗?”西千问崔山嘉,她听说了崔山嘉与老农的对话,如果这种风气真的蔓延至全天下,那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我不知道。”崔山嘉说,“也许。”
西千严厉起来:“你这样做,非常不负责任。”
没有考虑到后果就贸然行事,会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
“如果我是他们,我会这样做。”崔山嘉肯定道,“我一定会这样做。”
“可你并不是他们。”西千道,“你是崔山嘉,你身后有崔氏全族,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举起武器保护自己这样的话,并且付诸行动,可是他们不行,他们的背后空无一物,一旦受到打击,将万劫不复。”
“我正在往崔氏的对立面站去。”崔山嘉无法反驳西千的话,那是事实。
西千道:“但你终究姓崔。”
只要崔家屹立不倒,她就能有一线生机。
即便她站在崔氏的对立面上。
“已经一无所有了,不反抗要受到压迫,反抗也要受到压迫,为什么要选择去做奴隶呢?”崔山嘉执拗的说道。
奴隶。
这个词过去得还不算太久,最开始的时候女子是奴隶,后来底层的男女都是奴隶。
她们都在史书上看到过奴隶的存在,生死皆在主人一念之间,活得甚至不如猪狗,没有人知道反抗。
他们被驱赶着不断地劳作,直到死去。
他们从不认为自己种出来的庄稼该属于自己。
但是这群老农认为他们亲手播种的庄稼该属于自己。
他们认可自己该作为一个人。
会在心里想:凭什么?
虽然还没能说出来,但是他们会想凭什么他们就要将自己辛辛苦苦劳作的一切双手奉上呢?
尤其当那些收取了高额费用却没有尽到保护责任的世家豪强们将他们抛弃之后。
凭什么呢?
所有反抗都起始于这句凭什么。
“你得知道,一旦把控不好其中分寸,就会被按上反贼的罪名,成为朝廷的敌人。”西千道。
崔山嘉道:“朝廷已经千疮百孔,何必再给自己找事情做呢?这里距离中都太远了,天子鞭长莫及,在掌控四海之前,他管不到这里来。”
“强的打不过,弱的还打不过吗?”西千道,“当朝廷需要一场胜利来收拢人心的时候,这些可怜人就会是目标。”
“你别忘了,距离这里最近的朝廷驻军就在吴郡。”
不论皇帝是想立威,还是要为难卫观,最先受到伤害的只会是这群人。
“这些人要么为皇帝种粮食,要么为世族豪强种,若你是皇帝,你选择哪一种?”崔山嘉问了个胆大包天的问题。
军队不属于皇帝,土地不属于皇帝,粮食也不属于皇帝。
皇帝还算什么皇帝呢?
崔四郎已经在着手改变军制,吴郡就是很好的范例,但因为吴郡本就属于天子,掌权的又是皇室宗亲,事情做起来就不会像崔四郎这么显眼。
而於县等被收回来的五县里没有如卢家这样以一族部曲护卫一城的情况,新成立的军队可以完全属于皇帝,新收回来的土地也可以完全属于皇帝。
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直接供养皇帝,并受到皇帝的庇护。
“过不了多久,等这些地方平静下来,原本在这片土地上的地主人们就要来要回他们的土地。”西千又提出困难。
“笑话。”崔山嘉冷笑,“土地被燕国抢走的时候他们没能护得住,那么这些土地就不再属于他们。谁来要,就让他支付全部的军费,和战后抚恤的支出。”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用来换取五县的任何一块土地都不值得,更何况这里离燕国那么近,也许随时都会被再次抢走。
西千最后问:“那我们要留在这里吗?”
如果他们不留在这里,朝廷的人接手之后,未必会如崔山嘉所愿。
崔山嘉没想好这件事,便道:“等我爹爹派来的人到了再看看。”
如果不符合她的心意那就再说。
崔山嘉还要去找原秀,没有久留。
万锦看着崔山嘉离去的背影,道:“从前觉得她循规蹈矩,现在却觉得她冲动激进。”
西千惊讶道:“她循规蹈矩过?”
万锦龇了下牙齿,为自己找补:“她看起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贵女。”
“你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是拉缰绳的那个吧。”万锦笑道。
“缰绳?”西千冷笑,“你拿她当什么?”
万锦捂住嘴,可千万不要被崔山嘉的人听到她刚才说的话,这可是不敬之语,往后该多注意言语才是。
原秀也很忙。
明光军要帮着恢复生产,安定人心,丈量土地,登记人口。
直忙得她晕头转向。
“每天都有人在问,把田地分给他们是不是真的?”原秀眼圈发黑,朝崔山嘉诉苦。
“当然是真的。”
原秀道:“可是朝廷还没有颁布政令。”
崔山嘉道:“会有的。”
带着政令来的是崔山嘉的某个族兄,也姓崔。
皇帝准许了由崔四郎转呈的崔山嘉的所有要求。
崔山嘉对这个族兄没有印象,但是族兄却记得她,“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们打架的时候你才那么高。”族兄比划了一下,崔山嘉就想起他来了,是那个被堂姐按住又被她打了一巴掌的堂兄。
“十六哥。”崔山嘉道。
“你的胆子过于大了些。”崔十六说教她。
“十六哥且慢看,我还有事,少陪了。”崔山嘉不想听他的教训,转身就走。
崔十六‘诶’了一声,当着众人被下了面子有些尴尬,自我缓解道:“脾气还是这么大。”
众人用眼神鄙夷他,崔山嘉的脾气几乎等同于没有,从未见过她训斥人,何来脾气大一说,在如她这样身份的人里,她的脾气好到令人不敢相信,她这样对崔十六,定是他先惹恼了人。
“架空他算了。”崔山嘉和西千与万锦道。
崔十六并非同路之人,他不理解她的想法,那就没有必要把时间耗费在他身上。
西千与万锦眼睛发直,那就意味着所有的重担都要落在她们身上。
万锦问:“明光军一直留在这里吗?”
原秀带着她们打了战,就不再只称作明光里了。
她们以后都将以军队的形式出现。
崔山嘉道:“先留在这里。”
又和原秀道:“编成小队,各处巡视,遇到盗匪不平之事就地处置,不必容情。”
原秀担忧道:“你的安全怎么办呢?”她并不想离开崔山嘉太远。
“母亲给我部曲还在,他们会负责我的安全。”崔山嘉道。
崔十六在泗县无所事事数日,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小堂妹给架空了。
他没去争辩,此五县的局势本就危险,若是他与崔山嘉相争,恐有人从中作梗,坏了事,再伤到崔山嘉。
转念一想,若他与崔山嘉假做敌对,也许能引出藏在暗处的小人来,于是便藏了喜色来寻崔山嘉晦气。
崔山嘉却不在,她去送卫观。
看看於县的计划最后演变成了收回国土的战争,原本预留的时间完全不够,他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必须回到吴郡去了。
“我将你带来,却不能送你归去。”卫观担忧着。
崔山嘉道:“这有什么,我带着的人足够多,兄长且放心便是。”
卫观又道:“陛下下旨,於县、丹县归入吴郡,此两处一切政令皆依照你的想法颁布,我保证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我这样做,让兄长的处境更加艰难。”崔山嘉有些抱歉。
卫观轻轻拍她的头,道:“无需在意这些。”
又道:“等有空了,我再来看你。”
崔山嘉也许会在这里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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