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鹤长老目光在那少年脸上一扫，便已将她根骨看得通透。
“都站起来。”她吩咐道。
虽生得周正，眉眼利落五官如刀裁，自带一股俊气，但很可惜灵窍闭塞，终究是块难引灵气的凡骨。
地上狼狈的少年抬手抹了把脸颊的水，指尖还沾着黑河的湿冷，她转头看向百鹤时，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不卑不亢：“我落水了？多谢您搭救我，多谢。”
话音刚落，脚下的黑河忽然翻涌起来，“吼——”一声狂啸从河底炸响，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却在离百鹤三尺外硬生生凝住，像被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半空。
百鹤长老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对身旁的内门徒子道：“把她们都带去北峰。”语气平淡，却让那河底的狂啸都弱了几分。
百鹤长老不置可否:“立刻。”
几位内门徒子立刻抓起一行人。
百鹤看向身旁的青砚，约摸有十四岁的少年，不怎么笑，情绪也少起伏，却无暮气，就是做事情有点粗心。
青砚带人过了黑河，往山上走。今天修为高的百鹤在这儿，所以黑河很平静。
越往深处走，周遭树木渐稀，风声愈烈，出了密林，风便从四面涌来。远方山巅垂着云雾，不见边际。
李幺妹和那几个黑河捞出来的打了照面，但还是认不出来谁是叶无羁。
北峰的入口两旁立着古松与翠柏，穿过去，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大湖撞入眼帘。
玄鸟掠水而过，翅尖带起淡紫雾霭；湖岸苇丛间，时有雪色灵狐穿梭，足尖点过之处，浮起点点银辉。
几个凡人，看得目不暇接。
北峰的石阶覆着薄苔，踩上去发着潮润的轻响。那几个从黑河捞上来的人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忍不住咋舌：“这地方倒比咱村里的财神庙还气派呢。”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内门徒女冷瞥一眼，顿时缩了脖子不敢作声。
李幺妹的目光还黏在湖面上。方才掠水的玄鸟不知落去了何处，只剩几片带着紫雾的羽瓣在水面打着旋儿。
她偷偷打量走在最前的青砚。
少年背影笔挺得像株刚抽条的青竹，刚才还跟在百鹤身边，怕是很受器重，千万不能轻易得罪。
“到了。”内门徒子停下脚步，面前是座半掩在竹林里的石屋，门楣上刻着“静尘”二字，笔画苍劲，像是用剑削出来的。
百鹤长老早就想走了，临走之前她只对青砚道：“把她们安置在此，你留下看管。”
百鹤长老走时连脚步声都轻得像落雪。
几个凡人仰望着仙人离开，大气不敢出。
李幺妹大胆望去，仔细观察。
百鹤身形清瘦，玄色鹤纹外衫披在肩膀上，却不显沉郁，墨色缎面上绣着银线白鹤，羽翼舒展如将振翅，山风掀起袍角时，那些鹤竟像要从衣料上飞出来一般。
方才立在石阶顶端时，她没看那几个被带上来的外人，李幺妹只看到她侧过脸对青砚吩咐了几句什么，声音平和却带着长者的笃定。
就转身往山道深处去了，玄色衣摆扫过石阶，没带起半分尘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的竹杖点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没一会儿就被林子里的鸟鸣盖了过去。
李幺妹望着百鹤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拐角，才收回目光。浑然不觉青砚方才正盯着她，面色凝重。
这处石屋本就建在北峰最外围的缓坡上，四周除了几株老松，便是齐腰深的茅草。说是供人冥想，其实寻常徒子都懒得来——既听不到峰顶的晨钟暮鼓，也望不见山下的人烟，只有风吹过松林时“沙沙”的声响。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却连半张记着心法的竹简都没有，实在没什么机密可藏，便是让这几位外间人随意走动，也碰不到什么要紧东西。
这处石屋本就坐落在北峰最外围的山坳里，周遭只有几丛野竹和半壁爬满青苔的崖壁，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像个被遗忘的角落，听不到主峰的钟磬声，也挨不着藏宝阁的边，平日里最多有迷路的猎户躲懒来这儿晒晒太阳。
屋里除了几张旧木床和墙角的干柴，连块刻着字的木牌都寻不到，自然没什么机密可言，便是让这几人拆了屋顶，也碰不到半分宗门里的要紧事。
青砚觉得长老安排的绝妙，她摸了摸下巴。
也是，这里不过是北峰最外围，一处供人冥想的地方，没什么机密之事怕人得知。青砚望着门外被风掀起的茅草，忽然懂了百鹤长老的用意。
把人安置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既省了来回押送的麻烦，又不必担心走漏什么风声，确实再妥当不过。她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下巴，转身时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李幺妹和那几位缩在墙角的妇人，没带半分情绪，只轻轻勾了勾手指：“过来。”
“你们身体无恙之前，都得留在这里。”声音像湖水漫过石子，没留下半分涟漪。
“俺想回家。”站在最前头的汉子先忍不住了。
“神仙小妹，俺，俺也……”一个年轻青年嗫嚅着说，她头发束在脑后，眼睛大大的，裤脚还沾着黑河的淤泥，嗓门粗得像磨过的砂石：“姑娘，俺们就是寻常百姓，掉进河里已是倒霉，哪敢劳烦仙山看管？俺家妹还在村口等着俺买糖回去，俺想回家。”
“俺要回去喂猪！”她话音刚落，旁边穿蓝布衫的妇人也急了，手在围裙上拧出几道褶子：“姑娘！俺家猪圈还等着添食，那几头小猪崽刚断奶，离不得人——俺要回去喂猪！”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眼角的余光都偷瞄着青砚。
方才还急着辩解的男村民悄悄闭了嘴，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瞧见青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眉尖也蹙起个浅痕，那模样虽没说半个怒字，却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发怵。
穿蓝布衫的妇人往后缩了缩脚，又被旁边的年青人用胳膊肘碰了碰，几人终是你推我搡着，磨磨蹭蹭不敢往前挪，脚底板在泥地上蹭出几道浅痕，活像被赶的鸭子。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犹豫着又往回挪了两步。
青砚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清淡淡的，像山涧里的水漫过光滑的石子，没惊起半分波澜：“你们身体里的寒气没散干净之前，都得留在这里。每日会有人送吃食来，别想着乱跑——这山里的路，你们认不得。”
石屋里陈设简单，只有几张铺着草席的木床，墙角堆着些干柴。内门徒子临走时丢下一句“没有吩咐不得擅自走动”，她便踏着石阶去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将外面的湖光山色隔了大半，只漏进几缕带水汽的风。
穿蓝布衫的妇人已经在屋里站了小半刻，粗布袖口磨得发亮，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粗大。
她咽了口唾沫，喉结在颈间动了动，又下意识地在衣襟上搓了搓手。她自言自语:“有吃的也行，比挨饿好。”
也只好这样了。
掌心刚才攥得太紧，这会儿还潮乎乎的。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站在窗边的青砚，见对方望着门外的方向没说话，才大着胆子往前挪了半步，凑近看着单纯的李幺妹，声音压得低低的：“姑娘，你也是不小心掉进黑河才被带到这儿来的？我今早去河边浣纱，脚下一滑就栽进去了，再睁眼就到了这山上……”
李幺妹还在思考怎么说比较好。
她张开嘴巴，话还没说，就见青砚抬手往桌上一放，指尖点过之处，竟凭空浮起一层薄冰，将桌面的水渍冻成了细碎的冰晶。妇人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青砚收回手，看向窗外。
她又补充道：“每日会有人送吃食来，糙米和野菜管够。只是别想着跑——这山里的路绕得很，寻常徒子都容易走岔，你们认不得的。真迷了路，再沾了夜里的山露，寒气入体，怕是要比在黑河水里浸过还难受。”
竹林被风推得沙沙响，远处的湖面偶尔闪过一点银辉，许是那雪色灵狐又从苇丛里钻了出来。
“你认识叶无羁吗……”
李幺妹忽然低低念了一声。这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她自己都愣了愣。
青砚转头看她，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像石子投进深湖，只沉下去，没激起浪。“谁？”
她的声音还是平的，却让李幺妹莫名红了脸，慌忙摆手：“不、不认识，就……就听人提过。”
青砚没有好奇心的点头:“嗯。”
这时，石屋外忽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只玄鸟落在窗台上，嘴里衔着片翠绿的叶子，叶片上还凝着颗露珠。
“小鸟。”
青砚抬手，玄鸟便振翅落在她肩头，将叶子丢进她掌心。露珠滚落，在她手心里化成一汪清水，竟带着淡淡的草木香。
“这是……”李幺妹看得呆了。
“醒神草的叶。”
青砚把叶子丢进嘴里嚼了嚼，喉结动了动，“黑河的水寒，你们沾了水汽，吃这个能好受些。”说着，抬手一扬，余下的露珠化作几点银星，精准地落在每个人手心里，凉丝丝的，先前落水后的滞涩感竟真的消了大半。
穿蓝布衫的妇人捧着掌心的银星，半晌才憋出一句：“姑娘你……你是仙师？”
青砚没答，只是重新看向窗外。
风卷着竹叶掠过石屋，远处的云雾正慢慢往湖面沉，像是要把那片波光粼粼的水，裹进一片白茫茫的梦里。她忽然轻轻说了一句，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谁：“寒潮……快过了。”
北峰看着普通，其实处处透着修仙门派的讲究。石屋看着是石头砌的，摸上去却总带着点温乎气，哪怕夜里风再大，屋里也冻不着人。
日头落尽时，屋外忽然亮了。
不是点灯，是路边的青苔自己发了光，淡淡的绿，刚好能照见脚底下的路。李幺妹正稀奇，就见青砚走出门，大概是想看看雾散了没，结果脚刚踩下石阶，就被青苔滑了一下，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竹柱子。
“这是……”李幺妹跟出来看。
“你们可以在这里烧水，吃饭。”青砚语气平平，伸手去指着厨房，走了几步去拿碗，却没抓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奇怪的是，碗没碎，反倒自己弹起来，转着圈落回平台上。她愣了愣，捡起碗舀了水，转身时又差点被门槛绊到。
夜里起了风。
穿蓝布衫的妇人看得直咋舌，手里还残留着方才触碰过的软毛触感：“这地方真神，啥都跟有灵性似的。”
她方才蹲在门口歇脚，见一只灰毛小松鼠捧着松果在石阶上蹦跶，模样憨得很，便想伸手拢住了，家里娃最爱这些活物，若是能养着，回去也好给娃当个念想。
哪成想手刚伸过去，那小松鼠“噌”地蹿起来，尾巴一翘就钻进了柴堆缝里，再探头时竟对着她“吱吱”叫了两声，像是在笑话她，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青砚没接话，目光掠过妇人，落在自己的袖口上。
方才扶石屋柱子时，袖口沾了块浅灰的印子，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又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下巴——许是拍灰时带起了浮尘，指尖竟沾了点灰抹在了脸颊上，像落了颗小小的墨点。
站在一旁的李幺妹看得清楚，那灰点沾在青砚白净的脸上，竟添了几分稚气。
对方刚用干净的袖口擦去脸上的灰，神情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沾了灰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李幺妹心里暗暗嘀咕。
这家伙分明和自己差不多大，最多也就大个一两岁，偏偏说话做事都透着股沉稳，连站在那儿都脊背挺直，像株长在崖边的青松，半点没有同龄人的活络劲儿，倒真是少年老成得很。
她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想笑又赶紧咬住下唇憋了回去，肩膀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轻轻抖了两下，忙低下头假装看自己的鞋尖。
“啊——”
一声短促又带着点懊恼的惊呼刚出口，青砚已经飞快地抬手捂住了耳朵，指尖都微微蜷着。耳廓像是被这声自己喊出来的动静烫到，悄悄泛了点红。
她暗自嘀咕。
今天这运气，该不会是出门没看黄历吧？连这点小事都能出岔子，也太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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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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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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