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无数嵯峨事,一样伶仃人。
铿锵声遗恨,滂沱泪还恩。
话说盘古开辟混沌,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地之吐生万物者谓土。土精为石,石高谓山。锐而独者为峰,小而群者为峦,高耸成峻,迢递成岭……列位少安,莫嫌啰嗦,则听我讲一座,比天险不足,比土丘有余,这阵任人开宗立派的。
当日红泉大士道经此山,遥望崖腹蒸雾,涧底升风,心中欢喜。因占一课,断言山中除产灵兽,每世必出一对苦命相连的儿女。饶他一时东劳西燕,终似麻绳湿水,越缠越紧,丝线打结,难解难分。
这一世便出在大济国端佑年间,西陲一带鄯州卫地方上。那山自立于北城门外,如今叫个什么“小蛩”。因山洼子里有老虎,总无人敢去。现下满城忙着办年礼,都不晓得山中之事——一派之长已经是要死的光景!
他俗姓伏,单名芥,自己料定活不成了,便想抬起脖颈,再看一眼窗外的月亮,怎奈浑身骨软筋麻,难堪使力。
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月应几回圆?
这些年他屡屡隐在窗后目送徒弟下山,心里多嫌窗户矮,嫌山路陡,嫌夜风冷,这会忽又嫌月色不好,索性闭了眼。
自六月同徒弟分别,他虽得了半年的空,可偏又逢劳碌命,松闲不得,心神甫一涣散,便作出病来,弄得五感失调,浑浑噩噩,竟分不出个昼夜。而今估摸到了腊月中旬——水声薄了许多,山泉都在这时上冻。
试问普天之下,谁是活活闲死的?
无非怪他命薄缘悭,果然应了胡真人那句“天不假年,枉自奔忙”,到了弥留之际而已。
“临死前要握个趁手的东西。”
这么一想,便强打精神,摸索床头那两丸大阿福。一红一白,一男一女,双双团坐,身形滚圆,怀中各抱一头猪。正经惠山大阿福该抱狮子麒麟,也有抱吉祥如意的,抱小猪不像话,是龙湫的鬼点子。
她还比着他的模样,给男泥人额角添了道疤,勉强像一个胖胖的他。女泥人的细节则很马虎,眉心的红点该点在右眼下,才算同她那颗小痣对版。
“在这儿。”
伏芥用指头轻轻地挠,泥人嫌痒,偷偷眨巴眼。
“戳到了?真对不起。”
泥人装聋作哑,仍旧抱小猪。
“你别愣着,帮她吹吹。”
那一只守口如瓶,亦不作声。
伏芥便将这对泥人揣进怀里,也不作声了。
像这般一言不发,最使人尴尬。
即如城中那位卖字的秀才,本指望起早发利市,谁承想碰见这么个啰嗦主顾,一上午费纸费墨,总不见她点头。因嫌这钱难挣,推说有事,搁笔归家了。钱大姐也没瞧上秀才的对子,什么“千秋盛”“万事兴”,光念着好听。
还千秋万事,只顾把口一夸,也不忖度忖度,老天爷能耐烦管?不如切实些好。
远的不说,待年后开春动土,非得逼山上那一位凑点银子,在山顶隔一间浴室出来要紧。
伏芥只图省事,又仗着年青,冬日洗澡还像夏天似的,站在院中拿桶浇,想想牙都打颤。
偏生又是干净人,一天不洗都不行,只怕就有功夫底子,也难保日后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受罪。
“他徒弟不在身边,否则劝一劝,恐怕还肯听。不过女孩儿家长大了,料也不便开口…”
一路想着,钱大姐人已来到小蛩山下,见苦水斋门锁上的积雪被拂拭了,只当龙湫赶回来过年,心中一喜:
“小湫,你在家吗!”
怪了,锁分明开过,却无人应门。大姐抻着脖子往里看去,黑压压的并没个影儿。
小蛩山内外都布有法阵,莫说贼,等闲精怪也进不了,且这山除了自己和这对师徒,不会有旁人来。
大姐略感惆怅,那龙湫仍在外游历,大半是伏芥下来给徒弟扫过屋子了,算算时候,他这几日正该出关。
不比那师徒二人飞檐走脊的,大姐**凡胎,几里路走得累了,便倚着门框,从荷包内掏出蝠珥戴在耳边:
“伏芥伏芥,下来接我,爬不动了。”
门上神荼少了一张嘴,郁垒只剩两条腿。大姐瞧着不敬,忙揭了下来:“就知道你不记得换对子,这不送红纸来了,今年咱们亲自写。我在路上现想了一句,岁岁年年余百钱,如何?”本想说余百两,话到嘴边怕财神也嫌她夸口,就省成百钱。
“余百钱,明年小穷山变小银山,后年变小金山……你快下来接我上山吧。”
这大姐人如其姓,提到钱,嘴便像含了元宝一般难闭。一时唠叨地口干,想茶吃,便又对蝠珥催了几句,然而久久不听那头应答。
蝠珥是伏芥亲制的传音法器,样式如同女子佩戴的耳饰。
他早年来此占山为王,剿过山中蝙蝠精的老巢。那蝠王的内丹形如卵,质如玉,是件宝物,伏芥便起巧思,将之磨成玦状,夹在耳朵上有传音之效。本想磨两对,奈何只够三只,一对他师徒俩分着用,剩的那只便赠与了大姐。
用于人身效力有限,难及老蝠王在世时耳听八方的本事,仅够维持在小蛩山上下传音,再远就听不真切。
此物能免人跑空门,省腿脚,钱大姐便当个宝。眼下头遭没有回音,她生怕宝贝坏在自己手里,加之随身携有入山符,便仔细揣回荷包,沿阶上山找伏芥修。
那山顶阶尽之处有数亩天然平地,伏芥葺了山房,作为清修之所。大姐往日来串门,不拘让师徒中哪一个扶着,运起轻功,半盏茶就得到顶,这会儿靠脚爬,多半要费双鞋。
不知是不是一身热汗焐得她心烦意乱,大姐只觉今日山中格外喧杂,纵然风雪初霁,满目新晴,也无心玩赏了。爬至半山腰,冷不防见树杈间窝着一大团黑影,雪地里衬着甚是唬人,吓得一麻。再不等叫,那黑影一跃而下,竟罩着她盖脸喷来:
“噗!”
“又是你个黑山羊,成了精了!”
大姐昨夜才洗的头,十分败兴,待要开口骂,那畜牲已经撅起蹄子,逃之夭夭了。
良久爬到顶,她已累得气喘如牛,但没敢歇,铆着最后一口气叫了门。
还是没人应。
门旁的窗却开了半隔,里头伏芥蒙着被,似乎睡得正香。大姐便来气,心道这小子也要作弄她。
“你还做梦,起来,帮我烤烤鞋!”不过嚷了几声,仍不见醒。
“他难道学乌龟冬蜇?”一时较起劲,索性矮身往窗户里钻,“那我就学贼猫走窗。”
伏芥比大姐儿子还小两岁,她也就不顾大防,走到榻边连拍巴掌。见人还敢装睡,又伸了手捉肩膀,跟着一惊:
“咦,好冷!”
这屋子藏风聚气,伏里不热,九里不冷,不该如此。大姐有些奇怪,轻轻推了两下:“又练什么睡罗汉呢?”
待她把人掰过来,腿肚便发软——不过一月不见,脸上竟全无人色,难道冻晕了?大姐连忙替他搓脸,二人肌肤一比,越发显出伏芥面庞灰败。
“孩子,你怎么了?”她使劲搓了许久,手心却总不冒热气,不免惶急,便从棉袄里抠出一团绵花,哆哆嗦嗦放在伏芥鼻下。
棉花纹丝不动。
大姐一阵恍惚,但人急生智,朦胧想起一门“龟息功”,心想伏芥必定是练了它,致使吐纳幽微,叫人探不出来。因略定一定,又去翻眼皮,一翻当即站不住。
瞳仁都散了,什么功夫能练成这副死相?何况她是算过日子来的,伏芥早该出关。
到此,心已凉了大半截。大姐强忍泪水,掐一回人中摸一把脉,哪里管用,不得已喊起魂来:
“伏芥,我的孩子,快回家呀!你丢下大娘,连徒弟也不要了吗!”
一叠声喊得她揪心扒肝,泪如雨下,不觉便枕着胸膛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天已擦黑。
山上没有衣服给伏芥穿,不成体统,大姐只得先捋中衣。才捋至肋下,摸着两个圆圆的东西,掏出一认,正是泥人,因要飞书叫人回来奔丧。那一番山路趟地急如星火,恨不能插翅。
她原不识几个字,从斋中找出纸笔,只匆匆写了一句:伏芥在山上死了,千真万确,龙湫见信速归,速归。
落款后,便将奁中木梳入袋为证,哭哭啼啼地往城内投信去了。
事有凑巧,后城墙根下正立着位魁梧汉子,身侧横一口棺。大姐打量是生面孔,因问:“那汉子,请问抬钱怎么算?我家里有人要葬,工价好商量,就是路远费脚。”
这人听见,却不言语,扛起棺、踱方步、离城而走。黑地昏天,错眼已不知去向。
大姐注目许久,一发嗟叹年底扎堆死人,竟连杠夫都忙不过来,一发又琢磨伏芥死得蹊跷。
——且不说他素来身体强健,上月人还无恙,说要闭关,怎么忽然就死了,走火入魔?突发急病?
但不知几时走的,碑上卒日要怎么刻?来年又到哪日上坟呢?
想他一个人在山顶悄没声儿地死了,钱大姐禁不住又堕下泪来,懊悔没早上山,兴许还有一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叫我如今心里煎熬。”
大姐思及往事,悲不自胜,不防面前飘来几张黄白纸钱,遭北风一刮,簌簌作响,活像有鬼抢,一时又怕伏芥也在底下受穷。
忽听身后一人发问:
“不回家,哪里去?”
钱大姐唬得猛转头,只见一张细眉细眼的美人脸,正抿嘴儿朝自己笑。
“棉娘,你回来了。”大姐摁了摁红肿的眼皮,“我正要烦你呢。”
“少烦我。”
那棉娘讲起话像小旦念白。她在城里开寿材铺,是个恨人不死的主儿,见钱氏分明哭过,想必要光顾生理,因佯作哀悯:
“唉,随我来吧。”
棉娘的寿材铺向来大敞衙门,从不闭户,正方便她二人对坐在柜边,借着月光你问我答:
“节哀…是谁?”
“唉,是伏芥。”钱大姐又伸手揩眼泪水。
棉娘一惊不小:“真假?!”
“我怎么好拿这事胡说八道?是他。”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钱大姐便将今日山上情形细说与她听。
“蹊跷。”棉娘听罢拧眉。
此话暗合钱大姐心中之惑:“怎么说?”
“我两月前见过他一面,也不像有病啊。”
“别说两月前,一月前我家添了小孙女,他还来道贺呢。”
“那会什么样?”
“有说有笑,还给孙女赠了只小银镯。”
“那他身上可有伤?”
钱大姐一愣,脑中想了一回:“没见有伤,只是身上瘦了些。”念他孤家寡人一个,死时连徒弟也不在身边陪着,又心焦道:“我才给小湫投了信,她不知还在不在谷马道,若在,四五日能收着吧?”
“太慢。”
“那你可有快点的法子?”
棉娘点头不语。
钱大姐心知她走南闯北,又精通葬仪,或许有秘法,便不多问,只请她预备下香烛纸货,先行告辞。
前脚人走,那棉娘也就起身,将门落锁,从后院翻出一挂宝盖幢幡。
再面向小蛩山站定,挂杆引幡,口中念念有词。虽不知念的是什么,但闻其声如泣如诉,情凄意切。
直念至钟鸣漏尽,才见宝盖上绸带翻飞,有只游魂循声来了。
“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月应几回圆?”化用李煜《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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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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