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子英昨夜三更受了鬼胎,渐觉腹大胸高,行动迂缓。现出了这样怪诞不经的丑事,任他如何狠辣,也不免慌了手脚。
他身上不男不女,羞于见人,遂叫两个弟兄帮忙扶到窑下。那里头一丈见方,逼仄得很,也没有炕,只好支使婆子收拾毛毡,胡乱拼个铺盖躺下。
弟兄三个,加毛刁嘴,再并上角落里四个半死的生口,直弄得窑下臭不可闻。
老三尤子武等了半日,肚中饥了,埋怨:“大嫂太小气了,就只买大哥的饭?”
毛刁嘴讪讪地:“你大哥有妊,闻不得饭菜,将就拣两块焦骨头吃吧。”心里却想,“你们两个,只配吃我嚼剩下的。”
尤子武嫌腌臜,仍旧捱饿。因想他大哥自从干了这条勾当,不光行事更刻毒,竟连口味也改了,菜肴不问荤素,一律炸过才肯入口。那碗底便常汪着一指高的油,还必嘬嘴饮尽。
牙行里看他闷声不响,便送个绰号“油葫芦”。都道此人能耐大,就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卖什么药?
卖一味孩骨丸。乃是用去岁祭鬼时,所剩幼童头骨煅炼而成,一丸值百两,可去私胎,可治痨疾。
油葫芦昨夜吃了,顶个屁用。因抹抹嘴,不露声色地瞟了眼牙婆身旁蹲着的老二,尤子明。
“孩骨丸和人膏烛都是他琢磨出来的,动手却是我和老三。倘若问罪,我两个是主谋。”油葫芦冷心揣摩,“他当日撺掇我杀寿姑熬蜡,却不料这女鬼厉害,反倒惹祸上身。到底不是胞兄弟。”乃要拿话诈他。
“老二,”油葫芦忽而出声,“狗驯得如何了?”
那尤子明今日心神不安,随口便答:“皮子已经粘牢,但还不肯叫。”
角落响一阵呜呜的哭声。
“不听话就药哑了,料也活不到明夏,白费那么多功夫。”
要将人做成狗,得用粗针戳烂皮肤,趁血热,敷上现剥的狗皮,待伤愈合,皮毛也就长死了。尤子明力图逼真,还想将一口人牙挫尖,只是暂不得空。
“不能唱曲说话,就折本了。”
油葫芦失声笑道:“难怪你叫‘铁算盘’,将本图利,数你在行!”
尤子明一怔,额上大汗涔涔:“不敢,不敢…”
这层老底,几时竟给他摸清了?
道上称他“铁算盘”,并非因他擅敛,而是因他擅窃——役鬼窃财。
孩骨丸暴利,但今年初,曲沟那伙土匪忽遭重创,霎时断了源头。
尤家无处买人,又不敢贸然拐带城内幼童,不上半年,手就紧了。且一则先前诸般打点门路,所费不赀,渐成白搭;二则未脱手的生口也要吃喝。桩桩开支,恰似从葫芦肚里剜油,气得他在家把个老婆也不知打了几遍。
尤子明看不过,乃不得已献出救急的法儿——炼人为烛。
人膏花烛,魂为重,价为轻。
他改姓尤前,曾随人学得个具魂术,能合死者三魂七魄为己所用。
那阴灵受了役使,一旦入户,要弄你家钱财细软,便叫怀中取宝——自己掏了。
先前炮制孩骨丸要煅碎天灵盖,迫使三魂之中,主魂消散,只能算死物。人膏烛则不同,苦主三魂七魄全数炼化于内,实未灭的。
此后尤家售卖所得照旧入公,唯独这笔暗财,因始终不曾泄露,竟瞒着众人,尽入私囊。
尤子明自恃技高,自问也非贪得无厌之辈,深知邪术损德,因要使个李代桃僵之计,勾销一身孽债,以待来日金盆洗手,保养年寿。
生前罪,让油葫芦顶缸。身后账,叫寿材铺代偿。
哪知事情全出意料之外,那寿姑从生到死都不服管!非但不肯听令窃财,反而闹出人命,又在昨夜钻进油葫芦腹中……究竟哪一步出了岔子?
“她哥哥之魂也如此。具魂术我分明使得纯熟,独他两个不肯听我差遣。究竟是我得罪了鬼神,还是像古人说的,善游者溺?”
正自惴惴不安,忽闻头顶厚布帘响动——
院里狗都不肯来,一干人色变,那尤三儿暴喝一声,手起斧脱!这板斧作斩骨用,一柄足有九斤重,纵劈不着来人皮肉,钝劲也能砸伤人了。
不意龙湫就地取材,扬手扯下布帘,将其抡得直打卷!板斧被绞,两下化了劲,裹得跟个磙子似的。
“飞斧不靠腕,靠肘。”
随后一招茹柔吐刚,反将十来斤的分量回敬。可笑尤三儿却禁不住,当即砸得不省人事。
棉娘才收拾了壁厢的牙子,赶来瞧见这一幕,惋惜道:“啧,我家小睁眼瞎在就好了,这里现成典故,班门弄斧。”
龙湫提醒:“你可别忘了宰羊啊。”
棉娘把肩一耸,捂着荷包扭到尤三儿身旁,狠踢两脚,确保他昏得透透的,才悠悠开口:“你们家挖那么些地道做什么?手艺倒好,就是七拐八弯的绕人……哪位是油葫芦?哎呦,有孕那个不是?”
尤子英惊魂未定,腆着个大肥肚子,打眼瞧还真像只葫芦了。他精得冒油,见老三已被打昏,老二不会拳棒,牙婆又不中用,自己无力抵抗,遂沉住气道:
“我看二位不是官差,在哪一行做事?尤家若有得罪之处,望乞高抬贵手,万事好商量。”
龙湫不屑理会,倒是棉娘思量片刻,自报家门:“城东,扎彩匠。”
油葫芦闻言,心下稍宽,料想不是戗行寻仇,可使银子斡旋,便对老二递眼色。他只直勾勾的望空失神。
看官们,你道尤二因何痴望?原来窑里忽然现出一位头长犄角,手持铁索的怪人,正笑吟吟地冲他招手咧!
旁人看不见,那尤子明身已酥了,口里不觉道:“阁下、阁下就是东市开寿材铺的?小人前番给你下了错拘引……”
“你说什么?!”
听了这话,棉娘脸色大变,一把揪住他衣领,左右开弓打了一串嘴巴子:“狗东西,敢摆布我?几时下的,说!”
“九月十、十……”
他被勒得说不出话,棉娘略松手,又厉声道:“别装死!九月十几?”
说完猛省:“难道是九月十五?那日田有良在我铺里买东西,多结了钱,是你教唆的!你想把账扣在我头上!好,好,我现在就扒你的皮,看你腔子里填的是狼心还是狗肺!畜牲,比我还不像人…”
棉娘怒火愈盛,龙湫猜症结出在“错拘引”三字上,刚欲询问,看尤子明面色灰了。
“你先缓缓,他要憋死了。”
棉娘十指化成纸刃,正在尤子明脸上胡抓乱挠,弄得满手血淋淋的,闻声大骂:“憋死他怎的,该!”
话说半截,就见尤子明腰腹好似被什么缠着,越缠得细。他身躯发福,一呼一吸间,竟被生生缠出个杨柳腰,直缠得气喘声嘶,奄奄待毙。
“老二!老二!”毛刁嘴见状,再顾不上怕,手脚并用爬去解衣裳,哪知外袍下无端罩了千百件里衣,如何扒得完?
不过转眼,腰已缠成碗口粗细,尤子明口中流出漆黑一截肠子,当下死去鬼门关报到。
“啊!”
再不等毛刁嘴缩手,尸身腰间游出一张枯“树皮”,倏而蛇行至她右臂!
“什么东西——”
“树皮”蜿蜒而上,一路刮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直至缚住脖颈。
毛刁嘴张口结舌,余光瞥见腮帮正被两条枯枝托着,那枝上又生出蜷曲活络的“芽”,仿佛蛛腿,蠕蠕爬进她的嘴。
“我要你的舌头。”
龙湫认出这道不辨男女的声音,也认出这“树皮”正是被剔净了骨肉的人皮。此时即如一只口袋,收走了牙婆性命。
“要不是你们,昨日我就让这一窝见阎王了。”
油葫芦肚里传来寿姑不咸不淡的话,“杀人偿命,两位别再多管闲事。劳驾,去窑炉子里帮着掏掏我的骸骨。”
龙湫听得难堪,便拿银钩往炉膛里敲敲捣捣,少刻带出一堆零碎骨渣。
人皮从牙婆颈上解下,游来嗅了嗅,挪出两块:
“只剩这些是我兄妹的。”
“寿姑,”棉娘于心不忍,定了定神,问:“你兄长可是个身量不高的哑巴?”
“他不是哑巴!”
厉鬼翻搅五脏,疼得油葫芦只求速死。寿姑哪能让他遂心?将其钉在地上,折断四肢,又嫌他嚎啕不休,一把掐了喉管。
“你也配喊娘?我还当你不是爹生娘养,是块猪狗不食的滚刀肉!”
寿姑字字泣血:“你们残害我阿兄时,为了多榨几两油膏,没日没夜逼他进食。姓毛的说舌头碍事,不如割了强灌!”
“可怜他肚子胀得那么大,还不停磕头,求你们饶我一命,临了撑得肠穿肚烂。你那把兄弟还嫌不足,竟又威逼他的魂魄偷盗。”
棉娘方知那日召来的魂魄不是天残,西南方也不是指黄泉路,而是柴郎巷。
他不愿听《开路经》,更绝非好赌,只因妹子尚在虎穴,他怎肯只身上路?
厉鬼长啸:“稍有不从,便用种种毒刑凌虐!阿兄为了保我,做了鬼还要忍,可你们却诓骗他,依旧将我杀死。”
“你还求饶?也不想想,我放过你们哪一个。”
话犹未了,但见油葫芦身子凌空吊起,又重重坠地。寿姑按着他对窑炉磕头,不过数下,已成了只血葫芦,额上隐约见骨。
角落还有四位被拐的妇孺,龙湫寻思情景骇人,因问:“能动吗,我送你们出去?”
为首的推出身后三个女孩子:“劳烦先带她们走。”
“你不一起?”
“亲手报了仇,再走不迟。”
龙湫便先带三人离了牢坑。
这厢棉娘闭眼掐算几番,忽道:“寿姑!你兄长的魂魄已经归入冥司,不日就要发往福地投生了!”
寿姑一呆:“当真?你会看阴间事?”
“她精通此道。”
龙湫安顿了人,折返回来,见尤三儿心口竖着斧子,横在血泊,早已毙命,偏过头道:“棉娘,你仔细说说。”
棉娘便将当日招魂情形备述一遍。寿姑听她给兄长烧办了路引和寿衣纸钱,十分动容:“我便九泉之下,必报你恩!二位像有话要问?请说吧。”
龙湫忙不迭开口:“那位名叫伏芥的亡魂是我师父,你兄长说不曾见过,你呢?”
“也不曾见,我一死就被炼成蜡烛,昨日才脱身。”
“是吗。”龙湫怅然,再问,“那是谁助你从田家脱逃的?”
“就是阿兄。”
龙湫一怔,看向棉娘:“他不是已经魂归冥司了?”
寿姑笃定:“我绝不会认错,昨日他还在阳世。”
“鬼魂一类,虽能穿墙透壁,隔板视物,但你们在门窗贴了符纸,我什么也看不着。直到符纸破损,我逃出来,才觉察附近有阿兄的气息。”
原来如此。
禁止符的确能够封闭屋舍,幽禁鬼魂,使之隔绝耳目,一如生人。
那么,龙湫纳闷儿,寿姑的兄长又怎么晓得妹妹就在屋里呢?
棉娘也起疑,立即掏出禁止符,二人细看一番,符头、符胆、符脚,并无半分错谬之处。
寿姑又道:“我急于寻找阿兄,虽然被你们重伤,但也顾不上了,可怎么也找不着。”
难怪路线会杂乱无章,龙湫奇怪:“那你为何专往妇孺家里找?”
“因为,我找得发急,忽然想,”寿姑喃喃,“兴许他已经把罪受完,要投胎了呢?”
说话的,莫非投得早,今生就能再会?
你不知道,那死于非命者,要押至仇解才得转世,如今枉死城里,苦等的尚有几大车呢。
一时想起黑须郎说师父短命的话,龙湫心里不是滋味,恨不得此刻就像寿姑一样手刃仇人泄愤。
“最后一个问题。”龙湫冷眼看着苟延残喘的油葫芦,“你阿兄为何要烧我的书?”
“烧书?”
寿姑不解:“阿兄不识字,烧书做什么?”
龙湫与棉娘对视一眼,坚定先前推断没错:
有人不知出于何故,驱鬼焚毁《猴儿笺》,偏巧鬼魂觉察妹妹逢难,横生枝节,破坏了禁止符。
“或许是尤二驱使的。”寿姑道,“不过此人虽然精于邪魔歪道,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我曾听他私下同姓毛的抱怨,说阿兄魂魄陡然呼应不灵。如今看来,应当是被你召走的缘故吧。”
棉娘似梦初醒,然转念一想,若非自己用引魂幡强行召了她哥哥去,寿姑兴许就不会填缺了。
“你们还有疑难,尽管把尤二也召去问。”寿姑低声提醒,“拘我的鬼卒要来了,活人假人,速请回避,别耽误我处治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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