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如天河倒泻,撕裂九霄云幕,直贯人间。刹那间,灵力气环嗡鸣着向四方涤荡开去,碧蓝色的灵云不再是缥缈之物,它们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温润泉流,带着沛然的生机,晕染了整个苍穹。这恩泽不分仙凡,田间劳作的农夫停下锄头,只觉得积年的沉疴一扫而空,浑身充满了久违的气力;山野间蛰伏的精怪,更是贪婪地汲取着这突如其来的甘霖,枝叶舒展,灵光闪烁。
山下,一座临着官道的简陋茶馆里,茶客们早已涌到门外,仰头惊叹这旷世奇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修士收回目光,坐回吱呀作响的竹椅,端起粗陶茶盏抿了一口,嘴角噙着一丝追忆的浅笑:“这场面,倒让老夫想起了当年陆瑾仙尊飞升时的盛况,那浩荡仙光,亦是泽被苍生啊。”
另一位中年修士闻言,也从门外踱了回来,脸上带着同样的感慨落座,接口道:“李兄此言不虚!说起当年陆仙尊……” 几人谈兴正浓,话题很快便转向了那流传甚广、跨越了几世纠缠的仙侣传说。茶香袅袅间,故事里的悲欢离合,比眼前的仙光更引人唏嘘。
然而此刻,真正飞升而至的仙士,却并未迎来想象中仙官接引、仙乐缭绕的盛景。天界空茫,唯有雕栏玉砌在亘古不变的清辉中巍峨矗立,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衣袂拂过云阶的细微声响。这无边的寂寥与下方人间的喧嚣形成刺目的对比。
天界彼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位身着紫棠暗纹墨色长袍的男子,发带松松束着半头墨发,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他面容愈发不羁。他信步而来,步履间带着一种无视天规的随意。一名身着素白仙袍、神情恭谨的仙使早已垂首侍立在前。
“神君,”仙使的声音平稳无波,“仙号是否即刻恢复?”
那被称为神君的男子并未立刻作答。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云霭,投向那初登天界、正独自漫步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低沉:“不必。他的功德,自会牵引他归位。” 言语间,是洞悉一切的笃定。
……
飞升的仙士不知不觉间行至一片浩瀚无垠的桃林。目光所及,尽是灼灼其华,夭夭如霞,层层叠叠的粉云铺向天际,蒸腾着甜暖的香气与磅礴的生机。他被这无边的绮丽所慑,缓步走入花海,脚下是松软如茵的落英。思绪纷飞间,一个清澈如山涧流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仙长有礼了。”
仙士闻声回首。
花影摇曳处,立着一位墨袍男子。风过林梢,卷起他衣袂与几缕未束的发丝,更添几分疏狂。他正含笑望来,一双眸子澄澈得惊人,映着漫天霞彩与灼灼桃夭,仿佛敛尽了世间最干净的光。
“仙长似乎极喜这片桃林?”墨袍男子缓步走近,落英在他足边无声旋舞。
“此处……确实令人忘忧。”仙士颔首,目光落回这陌生来客身上,“敢问阁下是?”
“江尧。”男子坦然报出名讳,笑意在唇边加深,如同投入春水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关于这片林子,倒有一个旧事,”他抬手,指尖随意拂过近旁一株老桃低垂的花枝,几片花瓣簌簌而落,“仙长可愿听上一听?”
……
山下的茶馆里,茶香与唾沫齐飞,关于“江尧”这个名字的议论正达到沸点。
“那江尧,实乃大逆不道之尤!”一个方脸修士拍着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先是装得纯良无害,哄得陆瑾仙师掏心掏肺,待仙师真心只系于他一人时,便露出豺狼本性!不图报恩也就罢了,竟还修那灭绝人伦的噬灵邪阵,多少生灵成了他阵下冤魂!”
旁听者无不变色,催促道:“李兄快接着说!”
“那苦命的陆仙师啊!”李姓修士痛心疾首,声音拔高,“一片真心喂了豺狼!被那孽徒软禁折辱不说,最终竟为了这逆徒,生生被天道剥了仙骨,堕入凡尘,受尽苦楚!”他灌下一大口粗茶,压下喉头的激愤,“这还不算完!那孽障竟还不肯罢休,携着人间血池炼出的万千厉鬼,祸乱天下,搅得四海不宁,生灵涂炭!”
另一人立刻愤然接道:“何止!连同那位待他如手足兄弟的宋秩仙尊,不也被他害得家破人亡,道途尽毁?此獠之恶,罄竹难书!”
【八百年前·渡世山脚】
“仙长!我等诚心求道,跋涉千里而来,望仙长通融,允我等拜见陆瑾仙师!”几名风尘仆仆的修士,对着守在山道入口处的一位青衫人深深作揖,姿态谦卑至极。
青衫人面容清癯,眼神平和,闻言只是淡淡摇头:“诸位能穿过外围迷障,抵达这第一重结界前,足见修为根基尚可。然……”他语气转淡,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仙师素喜清静,不喜外人叨扰。他不会见你们,更不会收尔等徒。”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为首的虬髯汉子眼中谦卑之色迅速褪去,代之以被轻视的愠怒与孤注一掷的狠厉。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刀般刺向青衫人:“仙长此言,是逼我等强闯了?若我等打上这渡世山,以实力叩山门,陆仙师难道还能闭门不见不成?”
话音未落,几人手中长剑同时出鞘!刹那间,剑光森寒,灵气激荡,竟隐隐结成一片肃杀的剑阵领域,将青衫人笼罩其中。剑锋破空,直取其周身要害!
青衫人面对这骤然而至的杀机,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他身形未动,只在剑锋及体的刹那,如同被风吹散的流云,倏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他已出现在众人身后丈许。腰间那柄看似寻常的青翠竹剑甚至未曾出鞘,只随意地反手一拂。
嗡——!
一道沛然莫御的无形剑风平地而起,并非凌厉的切割,而是带着一股浩瀚柔韧的卸力。只听一片密集的“叮当”脆响,众人只觉手腕剧震,虎口发麻,手中视若性命的长剑竟齐齐脱手,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着,颓然跌落尘埃!
死寂。
虬髯汉子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犹自颤抖的手掌,又看看地上散落的、光芒黯淡的佩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一拂,蕴含的力量让他心胆俱寒。他猛地抬头,望向那依旧云淡风轻的青衫人,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与后怕。
“多……多谢仙长手下留情!”他声音干涩,再无半分傲气,带领众人深深拜下,“我等……这就下山!绝不再扰仙师清修!”几人慌忙拾起佩剑,归入鞘中,如同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仓惶遁入下山的小径。
青衫人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身形微晃,已如青烟般掠向山巅云深之处。
……
“听说了吗?兰陵来的那几个硬茬子,竟然真闯过渡世山第一重结界了!”临州城最大的酒楼里,一个消息灵通的瘦高男子压着嗓子,神秘兮兮地对同桌酒友说道。
“嚯!当真?”同伴惊得酒盏差点脱手,“那可是渡世山!自打陆仙师设下三重结界,多少年没人能摸到第一重的边了?”
渡世山,天下修仙圣地之首,地位超然,举世无双。其声威赫赫,九成源于此山乃由当世第一人——仙师陆瑾亲手开辟道场,立下山门。数百年来,自此踏上仙途、最终证道飞升者不计其数。凡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庭仙官,十之六七,师出渡世,源溯陆瑾。
正因如此,天下慕道者无不将渡世山视为终极圣地,求师问道者络绎不绝,踏破山门。然而,陆瑾挥手布下的三重结界,却如三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凡人自不必说,便是寻常修士,耗尽毕生之力,也难窥第一重结界门径。世人皆道,若能突破三重结界,必能拜入陆瑾门下。殊不知,陆瑾设此结界,本意便是隔绝红尘喧嚣,图个清净自在。数百年间,能破第二重结界者已是凤毛麟角,且那已是三百年前的旧事。
陆瑾仙师声名远播,一为其“渡世”之功。他修为通天,早已具备飞升之资,却甘愿滞留凡尘,开山授徒,泽被苍生,桃李天下。二则因其容貌。世人口耳相传,皆言陆瑾仙师姿容绝世,乃三界无双之绝色。亦有另一派言之凿凿,称其乃仙风道骨、长须飘飘的老者。无论何种说法,皆是赞誉敬仰。
鲜为人知的是,陆瑾滞留凡尘,非为功德,实有心结盘桓道心深处,不得解脱,故不愿飞升。而他座下弟子,无论惊才绝艳如墨椟,抑或后来者,无一不是他亲自踏入万丈红尘,于芸芸众生中慧眼识珠,引渡上山。坊间甚至流传着令人啼笑皆非的传言,说陆仙师有夜半入城、专“偷”有缘孩童上山学艺的癖好,离奇的是,信者竟不在少数。
……
这一夜的风,刮得异常狂烈。白日的燥热被彻底撕碎卷走,山林间万木摇颤,枝叶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在漆黑如墨的林间跌跌撞撞地前行。狂风像一只巨手,轻易地将这孱弱的躯体推搡得东倒西歪。很快,冰冷的夜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林间瞬间化作泥泞的泽国。男孩一脚深一脚浅,冰冷的泥浆没过脚踝,黏腻湿滑。终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体一软,重重栽倒在冰冷的泥水与腐叶之中。泥浆裹挟着枯枝败叶,瞬间糊满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
“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里……”他用尽全身力气,十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试图撑起身体,却只是徒劳地再次滑倒,呛了满口腥涩的泥水。意识开始模糊,冰冷的绝望如同水鬼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点微光刺破浓稠的黑暗。朦胧中,他看到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同破开浊世的惊鸿,出现在滂沱雨幕里。那人周身似乎笼着一层极淡的清辉,雨水竟无法近身。随后,一双微凉却有力的手臂将他从冰冷的泥泞中抱起。一股极其清冽、如同雨后初绽的栀子花般的淡雅气息,幽幽钻入他的鼻端。男孩努力掀起沉重的眼皮,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绝得不似凡尘的脸庞。肌肤冷白如玉,眉眼如画,一双眸子深邃淡漠,仿佛蕴着亘古的寒潭,可那眼尾……却泛着一点奇异的、不易察觉的薄红。他还想再看清些,黑暗却彻底吞噬了他。
……
清晨,熹微的晨光透过竹窗的缝隙,温柔地洒在男孩脸上。他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屋顶——由青翠的竹篾编织而成,散发着淡淡的竹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同样由竹子制成的简易床榻上,身上穿着洁净柔软的细棉布衣,床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双崭新的皂底布鞋。
他错愕地坐起身,穿上鞋子,带着满心疑惑推开竹门。
门外,是一片浩瀚无边的翠海。修竹挺拔,直指苍穹,碧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跳动的碎金。空气清新得令人心醉,带着竹叶的微涩和泥土的芬芳。
“小师弟!你醒啦?看来身子是大好了!”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江尧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白道袍的年轻修士正含笑走来。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俊逸,眉宇间带着温润的书卷气,笑容如同暖阳,瞬间驱散了江尧心头的茫然与不安。
“你……是在叫我?”江尧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
“自然是你。”白袍修士笑容和煦,走到他近前,温声道,“五日前,是师尊亲自将你从山下抱回来的。那时你元气大伤,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我们都担心极了。师尊守了你一夜,今晨见你气息平稳才离开的。算来,你已昏睡整整五日了。”
师尊?抱着他回来?江尧的心猛地一跳,脑海中瞬间闪过雨夜中那张惊鸿一瞥的清冷面容和那抹奇异的眼尾薄红。原来……那不是濒死的幻觉?
“小师弟?”白袍修士见他怔忡不语,关切地唤了一声。
江尧猛地回过神,连忙掩饰般地低下头,声音微涩:“没……没什么,只是刚醒,还有些恍惚。”
修士了然一笑,安抚道:“无妨,大病初愈,精神不济也是常理。对了,还未请教小师弟名讳?”
“江尧。”他抬起头,郑重地报上姓名,随即拱手,深深一揖,“敢问仙长尊号?”
“哎呀,万万不可如此!”修士连忙伸手扶住他下拜的动作,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我是你大师兄,名唤墨椟。以后唤我师兄便是,切莫再行此大礼了。”
……
江尧在竹林深处这座名为“竹居”的小院里安顿下来,转眼已过十数日。日子清闲得近乎单调,却奇异地抚平了他一路逃亡带来的惊悸。每日清晨,他在清脆的鸟鸣中醒来,用过简单的饭食,便独自步入那片仿佛没有边际的竹海。有时,他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踩着松软的落叶,听风过林梢的涛声;更多的时候,他会寻一块溪边光滑的大青石坐下,托着腮,看远处剑修场上师兄们练功的身影。剑气纵横,符箓生光,种种玄妙景象看得他目眩神迷,心中对那传说中的“道”充满了向往。
待到夜幕四合,竹居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小天地。他常在屋外的小径上踱步,有时会撞见此地真正的主人——一群圆滚滚、油光水滑的竹鼠。这些小家伙似乎完全不怕人,初时猛地从竹丛里窜出,总能将江尧吓得一哆嗦。它们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抱着鲜嫩的竹笋,啃得咔嚓作响,模样嚣张又滑稽。时日久了,江尧竟也与它们“相安无事”,甚至生出几分默契。夜深人静时,他常抱膝坐在阶前,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孤月,任由思绪沉入过往的迷雾。而那些胆大的竹鼠,便也大喇喇地排排坐在他不远处的石阶上,捧着竹笋大快朵颐,仿佛陪着他一同静思。
月上中天,清辉如霜。竹林间夜风渐起,卷起千重碧浪,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呜咽。一道素白如雪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竹影,如惊鸿照影,在竹居上方那疏朗的枝叶间隙中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夜色,落在阶前抱膝独坐的少年身上。只一瞥,那身影便如融入月光的轻烟,倏然远逝,不留半点痕迹。
更深露重。竹居内,江尧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瞳孔因残留的恐惧而微微放大。又是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又是那些扭曲绝望的哭喊……冰冷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沾湿了鬓角的碎发。
就在这时,一缕笛音,渺远得如同来自天外,清清泠泠地穿透了浓稠的夜色,也穿透了他心头的惊悸。那笛声旷远、空灵,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仿佛山涧清泉流淌过月光下的白石,又似林间晨风拂过初绽的新叶。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温柔地包裹住他狂跳的心脏,抚平他紧绷的神经。笛音入耳,那梦魇带来的冰冷与灼痛感,竟如冰雪遇暖阳般,丝丝缕缕地消融了。
江尧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眼皮越来越沉,仿佛被那温柔的笛声托着,坠入一片温暖宁静的黑暗。意识沉沦前,他模糊地想:又是这笛声……它总在将他从深渊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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