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
挨着国子监不远的鸿文馆,快下学了。
谢曜再次确认:“小郡王,你当真要去我家里做客?”
姜钰攀着他瘦弱的肩:“我当真要去你家里小住,都说了我跟我阿姐近日吵架,正赌气呢!”
“她一天不来找我,我就一天不回那个家门,我急死她!”
“可你之前不是住你表哥家里?”
姜钰面不改色:“我跟我表哥也闹翻脸了。”
见谢曜犹豫,姜钰催促:“行不行啊?是兄弟就收留小王,事成后我送你一只小狗。你爹不是不准你招猫逗狗,但我送的他肯定准你养着,如何?不行我找谢荣去了。”
谢曜忙拉住他道:“走!”
谢曜乃谢家二房,谢铭义唯一的小儿子,今年九岁。
谢荣则是谢家三房,谢铭礼的第三子,今年十一。
按排序,谢曜为谢家三郎,谢荣为六郎。作为堂兄弟,二人年龄仅差两岁,都在鸿文馆读书。一个不爱说话,一个性子活泼,平日倒也没人拿他俩对照比较。
但谢曜还是压力很大。
定远侯谢铭仁乃谢家家主,地位无法撼动逾越。
谢铭义作为兵部侍郎,便只得跟三房的谢铭礼比。
他在官场比谢铭礼更加得势,偏偏一把年纪仅得一个儿子,上头两个都是女儿。便日日逮着谢曜耳提面命,要他争气,不能被三房的谢荣比下去。
是以一听姜钰要去找谢荣,谢曜便一口应下,小狗当然也想要的。
如此这般,姜钰这日顺利迈进了谢府大门。
谢府位于城北永安巷,不比辰王府小。
入目五脊殿大开大合,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府邸大门高悬巍峨的黑底金字,上书“定远侯府”四个大字,乃先帝曾经亲笔御下。
往下则是一左一右,昂首阔步的两座石狮。
一路上,二人称兄道弟,多是姜钰单方面称兄。谢曜性子文敛,问什么答什么,姜钰便得了不少情报。
“所以吊唁之后,你大兄近日都在家里给你未过门的大嫂守孝?”
谢曜点头又摇头:“大兄白日不在家,一般晚上才归,和从前一样。”
这倒是真的,谢渊从前要么在文华殿教授皇子读书,要么在翰林院当值,以备随时听从今上宣召。
但没人知道就在近日,谢渊已向朝廷告假半年。
服丧仅是小部分原因,更主要是谢玖回来了。
这件事谢渊早在三个月前便已知晓,却时至近日,谢玖才终于肯答应他“回家”看看。
姜钰又问:“那你经常去找你大兄玩吗?”
谢曜摇头:“父亲说贪玩不好,除非去找大兄请教学问,否则父亲不让乱跑。大兄平时也很忙的。”
两人边走边聊,身边跟着各自的书童小厮,另有家仆在前方领路。
府内高墙黛瓦,阶柳庭花,山水置景错落有致,两旁皆有抄手游廊。
穿过仪门后没走多久,身后忽有沉沉脚步来。
谢曜和姜钰同时回头。
时值傍晚,槐树后一轮红日,透过枝叶放射出万丈霞光。
逆着那光,一道颀长挺拔的男子身形,着一袭纹理淡雅的素色白衣,行走间仙姿佚貌,朗若清风,就是看不清脸。
即便逆着光看不清脸,二人也都莫名感到一股摄人压迫,似山岳厚重,又似利刃展露锋芒。
“利刃”后还恭敬跟着三名随从。
书墨跟清松一文一武,乃谢渊的贴身随侍,谢曜都认得且非常熟悉。
就是不知为何,二人神色皆有些紧绷,不似寻常自然。另一位五官平平却浑身锐气的陌生男子,谢曜则从未见过。
“大兄回来了。”
和往常一样,谢曜仰头同“谢渊”打招呼,模样很是乖巧。
接下来按照习惯,大兄必然会伸手摸摸他脑袋,道一句“下学了,今日功课可还顺利”云云。
但此番,大兄视线垂睨,从他身上轻飘飘扫过,眼神是一种以谢曜的年纪还不足以理解和言说的陌生、疏离。
即便男人眉目温朗,嘴角甚至噙了浅淡笑意。
不过也能理解,近日未过门的大嫂病逝,大兄心情不好不爱搭理人也是寻常。
不止谢曜,所有谢家人起初都这样以为。
于是这个无比寻常的傍晚,谢玖以一种无比寻常的方式,踏进了这方阔别十三年的……家?
那个字眼过于陌生,其概念对谢玖来说也极为扭曲。
三个月前,以最迟半年、北魏必将战败作为条件,外加诸多后续利益,谢玖在和承宣帝姜蘅达成某种交易后,有过一段时间极为忙碌。
忙着以皇权为背书,在麒麟卫立威改制,清洗旧部,安插亲信。
同时也查阅历年密档,尽可能掌握大启朝廷动向、世家关系纽带。并借帝王制衡之手,确保情报传递和刑狱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之后,才是“玩”儿。
也因知道谢玖想“玩”儿,谢渊主动退至暗处。
说是为章家姑娘守孝,请谢玖代他在家中行走,无所谓他以何身份。
与其说是补偿,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力的愧悔,是一位日夜期盼弟弟活着、甚至奇迹归来的兄长,对于幼时命运颠覆的自谴,和对弟弟无条件的退让、臣服。
谢玖原计划待谢铭仁班师回朝之日,再现身谢家。
那种想要毁掉一切,甚至同归于尽的心情,幼时便生根发芽,并于北魏辗转的那些年疯狂滋长。
但仅仅一朝事发,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吗。
不如顶着谢渊的身份却不做谢渊,让他们一点点窥见他,觉察他,恐惧他——妖孽早就回来了,还一直在你们身边如影随形,届时手起刀落,不更有趣多了?
于是谢玖回来了。
.
谢府东北方向,瑞和院。
书房门口,谢曜介绍完姜钰身份,嗫嚅道:“父亲,小郡王近日同家里人发生口角,想在我们家中借宿几日,他......他晚上同我歇在一处......”
擅自带同窗回家,谢曜已做好了被申饬的准备。
结果意外的,谢铭义脸上罕见地堆起笑意,非但立刻吩咐妻子关氏去收拾厢房,还对谢曜和颜悦色,道:“今日就不必背书了,带着你的小友去各处转转,好好玩。”
言罢又让丫鬟婆子去置炉煮水,上各式茶饼果点。
然而无论是蹴鞠投壶,戏骰捶丸,姜钰都没有半点兴趣。
他满脑子都是谢大公子,他未来的姐夫。
“听说你大兄学识渊博,琴棋更是京中一绝,不如我们去找他下棋吧?”
谢曜本就不善言辞,难得父亲让他敞开了玩,也难得有人待他如此亲热。于是也顾不得大多,点头带路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大兄的院子。”
“不错,大兄会下棋,还会抚琴、剑术、骑马......”
所谓君子六艺,样样精绝。
“但他这会儿可能在书阁里看书,也可能在偏屋里诵经,不过没关系,大兄人很好的,知道有客人来他一定......”
“诵经?为什么诵经?”
姜钰印象里,一般老人才会念佛诵经。
像他皇祖母那样,还有专门的皇家寺庙或诵经佛堂。
谢曜被问得一愣,默了片刻才小声嗫嚅:“大兄他诵经......是为我二哥哥祈福。”
“什么哥哥祈福?”
不待姜钰再问清楚,绕过丛丛树影,谢府中轴线上的怀瑾院到了。二人抬眼望去,却见两名家将正搭着梯子,在拆头顶“怀瑾院”的牌匾。
谢曜:?
很少人知道,谢玖的表字正是“怀瑾”。
本来按照大启常俗,男子十八及冠,才由家中长辈取字。但二十年前得知爱妻怀着双生胎时,谢铭仁便已兴致勃勃替双生子想好了字。
一个邃安,一个怀瑾。
只是谢玖及冠时人在北魏,给自己改成了“怀烬”。
一字之差,寓意天差地别。
对于谢曜的疑问,家将们也很纳闷,“三公子,并非我等肆意妄为,这是世子爷自己要求的,说是看着碍眼。”
为何用了这么多年,今日才突然碍眼,那谁知道呢?
踏入院门后四处找人,谢曜很快又发现大兄既未在书阁看书,也不在偏屋诵经。而是在演武场跨马横枪,辗转飞跃。
大概这世间所有男儿,少时都曾幻想过长戟在手,纵横沙场,扬名立万。又有哪个少年不慕英豪?
因此乍见之下不止谢曜,姜钰也被吸引住了。
谢家毕竟是武将世家,兵器库里的东西甫一被家将们搬到演武场悉数陈列,足够人眼花缭乱。
而谢玖此刻正在一件件试。
他分明一袭素淡白衣,最是端庄文雅的衣着,长戟在手后却身形矫捷,婉若游龙。
足靴扫过之处,缕缕烟尘激荡于暮色之中。
谢曜扒着阑干看得如痴如醉,心说大兄从前只偶尔习剑,今日怎会有如此兴致?
姜钰也目不转睛。
在他有限的见识里,他表哥顾琅那样的已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不想谢大公子竟更加的姿貌嶷然,风仪瑰杰。
难怪她阿姐会急着想嫁。
思及此,姜钰渐渐心不在焉。
脑瓜子几转之后,他偷偷离开阑干并在怀瑾院转悠起来。
之后没多久,一阵突兀的“鸡飞狗跳”。
听闻动静的管事和嬷嬷们赶到现场,只觉得天要塌了。
.
同是残阳铺地,晚风徐徐。
辰王府内的水榭亭中,姜娆跟沈禾苒相对而坐。
石案上铺陈锦绣,摆有一本册子,记录着四季节庆;外加京中各大世家的宴事“花名册”;各自近日收到的请柬;甚至翰林院到谢府必经之路的手绘舆图。
沈禾苒摇摇头,正想抱怨太麻烦了。
便见玲珑急匆匆领着霁川和一位陌生老伯朝水榭赶来。
“郡主,小郡王、小郡王他闯祸了!”
霁川乃姜钰身边小厮,年岁比姜钰大不了多少。
因不知小主子计谋,一路颇有些焦灼不安。
姜娆当即站起身来:“什么祸?慢慢说清楚,他现下人在何处?可有受伤?”
霁川喘着气道:“谢、谢家,没受伤,但恐怕得郡主您亲自去谢府走上一遭。”
沈禾苒:“谢家?哪个谢家?”
这时那老伯也跨入亭中,同样微喘着气,却是朝姜娆客气拱手:“郡主稍安。老身乃谢家管事,城北永安巷,定远侯府那个谢家。”
“贵府小郡王先才在我府玩耍,不想中途出了点意外,人无事,事也不大,我家世子爷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小郡王自己不依不饶,非得请郡主您亲自过去处理。”
听到这里,姜娆松了口气。
很快又微微愣住,下意识回头朝沈禾苒看去。
恰好沈禾苒也在看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昨日傍晚,姜钰曾拍着胸脯说过什么。彼时二人都笑他人小鬼大,且都没当真。
此刻四目相望,却是心照不宣,哭笑不得,又很想眉飞色舞。
沈禾苒拼命压着嘴角,端得一本正经:“弟弟在外闯祸,你这个做姐姐的是该过去看看。”
“记得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有什么话也一定要当面说清楚,免得日后两家存了误会,再想解释也......”
当面说清四个字,沈禾苒刻意拖长了语调,然而不待她嘱咐完毕,面前姑娘已然一尾鱼儿似的没了影。
“不是宁安......你好歹换身衣裳?”
“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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