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来看，夜神月肯定是甩不掉了。
黎华看着茶几上摊开的神户市地图，几种颜色的水笔画出来的路线涂涂改改，手指无意识的地卷弄纸张一角。
社长嘱咐下属订的酒店地理位置极好，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望向外望去，是蔚蓝静谧的大海。
神户空港就立在海湾中央，亮起滑行灯的飞机从空港起飞，冲向云霄。
黎明破晓，海鸟翱翔。
酒店餐厅用完早餐，手机响起。
是夜神月打来的电话。
黎华接听，“早上好啊夜神同学，怎么了？”
“早上好，风间同学今天心情不错？”或许是才刚起床，对面的声音又些沙哑慵懒。
“还算可以，夜神同学刚起床吗？”黎华躺坐在沙发椅上，看着窗外广阔的景色，心情平静。
“是啊，”话筒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有点饿。”
黎华回头看了眼餐厅，“早餐还在供应，你要不抓紧上来吃顿饭？”
“好，都有些什么？”
“沙拉，培根，可颂，灌汤包，拉面，卷饼，牛排，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法餐，你来了就知道了。”
“你吃完了吗？”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还有水龙头放水的声音。
黎华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她觉得以她和夜神月目前的关系，应该还没到这种过于日常化交流的地步。“嗯。”
“好快，风间什么时候去吃早餐的？”
“8点？大概这个时间。”
“好早，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做题。”
“……”对面罕见地停顿了一瞬，“不愧是风间。唔，待会我也过来吃早餐，风间要等我吗？”
黎华犹豫了一下，“好啊。”
二人挂断电话。
套房里，洗漱台上的水龙头还在放水，镜子上照出起居室一侧，少年早就穿戴整齐，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记录，手边是温热的咖啡，冒着热气，已经被喝了一半。
在打电话之前，夜神月已经起床有一段时间了，他看完电脑上的记录，又喝了一口咖啡，起身去洗漱台漱口。
到餐厅的时候，他一下子就看到坐在室外栏杆一侧，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的风间。
夜神月笑了一下，随意拿了份沙拉和果汁，走了过去。
“我是不是太难为风间同学了？”他把餐食放在桌上，在黎华对面坐了下来。
黎华耸肩，“夜神同学多虑了……你早上就吃沙拉吗？”
“嗯，今天早上没什么胃口，”夜神月叉了一把草塞进嘴里，“总觉得，最近风间同学很不乐意看到我。”
谁让你太敏锐太聪明，黎华也很无奈，“我只是怕过分打扰到夜神同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一直都很想让你集中时间帮我解答一些国语题的困惑呢。”
“好啊，我随时都可以。”夜神月喝了口果汁，认真地看着她。
“夜神同学这样想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早餐过后，黎华真就留夜神月在自己房间辅导了大半天的国语题。她几乎是把所有的易错题全都塞给了夜神月，像周扒皮一样狠狠地压榨他的脑子。金牌高中生一对一辅导，这样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到了下午四点，黎华才好心放过他。高强度辅导下，饶是夜神月这样的人，也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态。
“夜神同学很累了吧？要不我们出门逛逛？”黎华边收辅导册边提议。
“好啊。”夜神月的嗓子已经明显沙哑。
“我想去春日野道附近逛逛，还有兵库县美术馆……”黎华思绪飘忽。
“我们可以先乘坐JR到春日野道站，一边逛一边到美术馆，不过，美术馆5点闭馆，要不我们先去美术馆？”夜神月托着下巴。
“那就先去美术馆吧。”
“为什么一定要去美术馆呢？”
“去年刚建成的新美术馆诶，安藤忠雄的作品诶，怎样都值得去打卡。”
“打卡？”
“留影纪念的意思。”黎华又说，“不过，真正吸引我去看的原因是，这座美术馆的灾后重建和复兴意义。”
兵库县美术馆。
其实黎华不懂艺术，也不懂建筑，一路上反倒是夜神月在给她讲解作品的渊源和来头。美术馆不算大，不到一小时的人就逛完了，黎华站在阳台，看着濑户内海与染上黄红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美术馆即将闭关了哦。”夜神月也在黎华身侧远眺。
“嗯，我再看半分钟。”黎华的心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待会去春日野？”夜神月询问。
“去吧。”黎华说。
二人不紧不慢下楼，离开美术馆，步行到春日野商业街。
春日野道位于中央区和滩区交界，相比于三和北夜，显得有些无聊。好在街边小吃和小酒馆比较多，很多想要寻日常烟火趣味的人会特意过来体验一番。
按理说二十岁以下是不准进入酒吧饮酒的，黎华愣是带着夜神月混进了一个街角小酒馆。
酒馆里似乎绝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语音语调带着神户特色。
“妹妹，你是学生吧？”其中大叔又满了瓶啤酒，侧过身来和刚坐下的黎华搭话。
“我已经高中毕业啦。”黎华没有正面回答。
“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啊？来旅游的？”大叔又问。
“是，我从东京过来玩的。”黎华说。夜神月也在她另一侧坐下，娴熟地点了杯酒。
“神户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城里人真是奇怪。”大叔有些微醺，脱口而出。
“神户的温泉比东京更好呀，不过我来得匆忙，也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的泡汤馆。”黎华也点了杯度数最低的酒。
大叔闻言真的思索起来，“有马温泉还不错，不过这个时候应该没有接驳车了，你们最好叫辆计程车过去……啊，渚沙公园附近有家新开的温泉浴场，叫什么吧啵的，你们年轻人可能更喜欢，离这里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渚沙公园你们知道的吧，兵库县美术馆附近。”
“哈哈哈哈，”黎华笑了起来，“大叔，我来酒馆前就是在美术馆参观呢。说起来，美术馆倒是让我想起八年前的阪神大地震，当时我太小了，还不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
“……”大叔没有立即接话，喝了口酒，“多多活在今日吧，多多享受现在，妹妹。”
黎华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方便继续谈论下去，就换了个话题：“大叔经常来这里喝酒吗？”
“是啊，”回话的是一直站着的调酒师，他把酒分别递给夜神月和黎华，“这家伙是这里的常客了。”
黎华视线转向调酒师，“欸？”
“别看他醉醺醺的样子，他可是神户消防署的消防队长哦，当年阪神大地震，他可是参与了不少场救援的。”调酒师说。
黎华和夜神月视线又转向喝酒大叔。
大叔摆摆手，“不聊那些。”
“话说回来，我也来过神户好几次了，完全感受不到这里遭受过那么大的灾难欸。”黎华说。
“因为政府设立了灾后重建计划，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呢，叫做凤凰计划。”大叔说。
话匣子打开，几人又陆陆续续聊了好多，比如神户哪里的牛排好吃不贵，哪里的景点什么时间段最好逛，兵库县哪些地方聚集了关西富豪，本地人出游通常会去哪里，灾后重建都在做什么，现在成效怎么样，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八点，黎华看了眼手机，跟大叔和调酒师道了别，和夜神月一起离开酒馆。
神户并不大，夜晚的生活和东京比起来也没那么丰富多彩，街道有些陈旧了，偶尔还能看到随手丢弃的包装袋。
“夜神同学，为什么我觉得神户让我变得更平静呢？”黎华说。
夜神月侧首，少女已经微醺，苍白不健康的脸颊因为红晕显出一丝活力。“因为风间同学在这里更放松。”
“嗯，我也觉得。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我对神户并不熟悉。”黎华笑了一下。
“就是因为不熟悉，风间同学才不会被当作风间同学，没有人知道你，你也不需要知道任何人，所以才感到放松吧。”夜神月并没有喝多少酒，此刻头脑非常清醒。
黎华停了下来，夜神月没往前走多远，也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
“夜神同学是不是也和我的感受一样呢？”黎华看着他，问。
海港的风穿越高楼，掀起少女的衣摆和短发。
“并没有。”夜神月说。他本可以说一些听起来不错的话，可他选择实话实说。
黎华却没再说什么，跟上他，乘坐地铁回酒店。
到站后，还需要步行一段路，穿过一个小公园，才到酒店。
黎华是有些醉，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她感到非常平静。
与其说在神户感到轻松，不如说她总算可以像现实世界那样无需伪装自己。在东京的时候，几乎每一天她都要将行程安排满，每天都要和不同的陌生熟人打交道，在东京，她是一个重启的风间，在今日的神户，她可以短暂成为自己。
“我在夜神同学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黎华问夜神月。很突兀。
夜神月问：“风间指哪方面？”
“各方面。”
“我认识你的时间我并不长，即使你是我的邻居，我们真正有交集也就一个多月。”夜神月没有敷衍，他神情平静，说出自己的感受，“你应该的确有想做的事情，你也很聪明，办到了很多我觉得不可能实现的事。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对我进行道德教育，不惜花钱费时费力搞社会实验，可能你有你的道理吧……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坏蛋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认定未来我会做不好的事？”
黎华不微醺了。夜神月果然是夜神月，对这些事情非常敏感。这时候不适合糊弄过去，夜神月不会相信，她也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我也不知道，夜神同学是我至今见过的最优秀的人，待人处事很有礼貌，一直以来也很有正义感，可是……”
夜神月停下脚步，看向她。
风吹草动。
“可是，我也觉得夜神同学偶尔很冷漠，不，是蔑视。很多事情，或者案件，远远不止是一纸判决书可以描述清楚的，人很复杂。我不是为犯罪者开脱，也不是为软弱无能者辩解，我只是认为，在案件之外，需要关注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夜神同学太完美了，但世界上大多数人是普通人。”黎华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我知道了。”夜神月盯着她看了一会，淡淡地说，顺手将身上的衬衫外套脱下，披在黎华肩上，“赶紧回酒店吧。”说完朝酒店走去。
带着余温布料贴近脊背，凉意的风一下子被隔绝在外，木质洗衣液的气息淡淡弥漫，靠近鼻尖。黎华拢了拢，“好。”
“我还有学习任务没做完。”黎华跟上夜神月脚步，说。
“很多吗？”
“也不多，可能需要夜神同学帮帮忙，毕竟我可是要考东大的女人。”
“是是，让考东大的女人失望的事情我做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
“你怎么突然这么幽默啊夜神……”
“是你喝醉了。”
黎华回酒店喝完醒酒汤又摊开考学资料猛学一个多小时，途中夜神月因为讲话太多喝了好几杯水，还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
“我跟酒店沟通过了，他们送来了奶油蘑菇汤，夜神同学可以趁热喝。”黎华一边喝一边对穿着浴衣的夜神月说。
“好。”晚上没正经吃完饭，这时候夜神月也的确有些饿了。
不对劲。刚喝了一勺，夜神月就察觉有异，他不动声色看了风间一眼，她的蘑菇汤已经喝了一大半，一边喝一边看学习资料。快速收回视线，夜神月继续喝下去，很快见底。
之后二人又讨论了下复习和提分策略，时间来到晚上十点半，期间黎华又频繁看了几次手机。
困意逐渐袭来，夜神月在黎华总结错题的时候坐上沙发，不自觉睡了过去。
滴滴。又一条短信。
房间里只剩下有规律的浅浅呼吸声。
黎华浏览完信息，走到沙发前，俯视已经熟睡的夜神月。
过了一会，她拿起茶几上的两张房卡，弯身将夜神月一只手挽到自己肩膀，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将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缓缓向门外挪动。
终于到了隔壁房间，黎华把人放在床上，把他的腿搬上去，不至于让他明天一觉醒来腿麻了，又给他盖上被子，确认好没问题之后，将他的房卡放在床头柜上，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
彻底安静下来。
夜神月躺在床上，静谧的空间里只有他的呼吸声有节奏地起伏。
回到自己房间后，黎华快速收拾了下穿着，背上一个小挎包，再次离开房间。安眠药无色无味，夜神月这一觉应该会一直睡到天亮。
嗡嗡嗡，嗡嗡嗡。
床头柜抽屉里传来明显的震动声，孜孜不倦。
夜神月睁开眼睛。
他拉开抽屉，黑色小盒子闪烁着红点，不停地颤动。这是他昨天在风间房间门边安装的感应器发出的反馈信号。
风间出门了。
红点闪烁，说明人还在200米内。
他起身拉开窗帘，那道熟悉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酒店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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