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子,您为何穿着聿郎的衣裳?”
夏蝉嘶鸣,水声潺潺。梅雨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晃悠悠地循着记忆中通往汤屋的回廊走着。凉风拂过林间,回廊石砖微凉,步履声在耳边空灵回响。那道不甚高的声音轻轻闯入意识深处,她险些错过。
“元夕啊,”她准确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强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以示尊重,“他送给我的,因为我暂时没有换洗衣物。”
“原来如此。”元夕点头。他左手轻覆在佩剑之上,右手稳稳托着一只釉色温润的瓷盏。风自林中穿过,吹皱了他衣摆,也将杯中气息带至梅雨鼻端——是药,但与自己近日喝的不同,有几味辨不出的料。
李聿赠予梅雨的圆领袍是水蓝色的,织有连绵的云气纹,行走时如水波荡漾。袖口与领缘以银线绣着细密的梅花纹,花心处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光泽。腰间配一条月白色丝绦,绦子末端缀着两颗青玉珠子,风来时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脆响。
本不应出现在她身上的东西,却毫不突兀。甚至……很相衬。
“梅娘子头痛可有缓解些许?”他终于问出口。话音刚落,知了又一次躁动地高声鸣叫,打断了那份短暂的静谧。
她摇了摇头,苦笑着叹息:“很遗憾,并没有。”
元夕垂眼,遮住目光中的微光。他语调平淡:“既如此,您为何不在殿中歇息?用药的时辰到了。”既不像关心,也不像责备,令人难以琢磨。
“因为我已经习惯头痛的感觉了,不影响日常活动。”她的回答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自我调侃。
元夕点头:“属下前去禀报聿郎,告辞。”语罢便转身欲行,步伐一如既往沉稳有度。
“稍等!”她忽然唤住他。他脚下一顿,却未回头。
“你现在有空领我去汤屋吗?”她快步追上元夕。
他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疑惑、迟疑,又带着些微讶异。
他没有答话。
“我当然知道汤屋在哪里,”她急急解释,“只是如果你方便领我去的话,我的头会更轻松一些……”
“梅娘子用的汤屋在内宅。”元夕沉默片刻,低声道,目光落在她肩头那抹蓝上,“这里是外宅。恐怕您在某个岔路选错了方向,才一路出了内宅。”
“有道理,”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挥挥手向他告别,“谢谢你,那我原路返回了。”
元夕目送她离开,身形不徐不疾,衣袍在风中轻拂。
那件袍子,他认得极熟。可如今,那水蓝的袍子在她身上生动鲜活,仿佛天生就应属于她。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耽误了片刻,药的温度已经微凉,元夕不由加快了脚步,掠过月门与花墙,直奔自己的住处。小院僻静无声,他关门上锁,确认四下无人,才转身穿过偏廊,推开一扇腰门。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沿着抄手游廊行过数十步,前方露出一角飞檐。那是李聿独爱之地——藏书楼。与宅邸的其他区域不同,这里常年沉静,带着微尘书香,仿佛与时局、尘嚣皆隔着一层轻纱。
元夕抬手敲门,声音极轻。
果不其然,门内传来熟悉的嗓音:“进。”
“梅娘子出内宅了?”李聿未曾抬头,笔锋仍在纸上流转,不问来人是谁,也知道答案只会是元夕。
“是,”元夕走入,将药盏轻轻置于一旁的茶案,方才躬身立于李聿侧后,“要去汤屋,不巧途中走错了路。”
“你遇见她了?”李聿放下笔,唇角略含笑意,回眸望来,“她身体可有好些?”
那笑不动声色,却在熟悉的眼神中泛起一丝叫人难以忽视的光。元夕低垂目光,尽数如实回报:“身体未曾好转,但梅娘子说行动无碍。属下愚钝。”
顿了顿,他抬眸,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情绪:“她穿着聿郎的衣裳。”
“初来乍到,她没有别的衣物可穿。”李聿语气温淡,他端起药盏揭开盖子瞧了瞧,问道,“新方子?”药味扑面而来,熏得他眉头微蹙,又迅速盖上。话音未落,他已起身,轻轻张开双臂。
元夕顺势上前,为他理顺衣摆。取过挂在一旁的外衣,为他穿上。布料柔软滑顺,他目光谨慎地扫过衣角、衣扣,确定无误,才托起李聿的手臂,助他穿过袖口。
“是,”他说,“太医瞧不出实病,只好多加几味安神的药。”
“罢了,喝不喝由她,”李聿轻轻仰头,方便元夕整理内襟、外襟并系带,语气依旧淡然,“她若能起身走动,便已胜人多矣。”
元夕垂眸,唇角一动,像是有什么话埋在舌尖,却终究未出口。他默默为李聿束好蹀躞带,拉直袖口与下摆,动作熟稔至极。
“聿郎,整理好了。”
李聿点头应下,接过药盏,步伐从容地走向门口,袍角微拂而过,飘然无声。
两人沿着回廊行至尽头,穿过一座垂花门,前方便是梅雨所居的小院。院门紧掩,花影轻摇。
李聿停下脚步,侧首对元夕道:“不必杵在原地,我需要花些时间。”
元夕低头应声,目送他推门而入。门扉轻响,又复归于寂。
院中花木扶疏,夏意浓郁如海。浓荫底下一片幽凉,蝉声远远淡了几分。梅雨蹲在廊下石阶前,正专注地逗弄着她带来的小三花猫。
“小笨猫,你怎么这么瓜?我要一口吃掉你!”她声音带着一点儿古怪的兴奋。说罢还真的伸手捏住小猫的后颈,半真半假地将它的脑袋往自己嘴边送。三花猫一动不动,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威胁”,甚至还懒洋洋地眨了眨眼。
李聿在院门口站了片刻,终于跨步而入。手中药盏原本端得稳稳当当,直到他听清那句“我要吃掉你”,动作顿了一瞬,药汁轻轻晃出边缘,差点溅到指背。他自己都没察觉,递药盏给侍女时指尖居然在轻微发抖。
果然是个奇怪又危险的女人。
“梅娘子,这套圆领袍可还合身?”他脚步一紧,干脆几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侧,语气自然,手却已经迅速探去,从她掌中将那只倒霉的小猫“解救”出来。
梅雨愣了一下,随即站起来,表情收敛了许多:“挺合适的,谢谢你。”
她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小猫的下巴。猫一时被挠得飘飘然,竟在他手里毫无防备地翻了个身,四爪朝天,露出绵软的肚皮。
李聿略一皱眉,维持手的平稳之余,目光还死死锁定梅雨那双似乎什么都敢干的手,随时准备阻止她可能的“出格”举动。
“未曾问过,猫的名字是?”他随口问道。
“研磨。”仿佛听懂了自己的名字,那只小猫“喵”了一声,动作轻盈地从李聿手里跳回梅雨手上,蹭着她的掌心,然后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你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乖的小猫!”她轻声赞叹,伸出食指点了点研磨湿润的小鼻子。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又将脑袋埋进她的指缝里,像是在撒娇。
李聿不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分不清研磨到底是一只小笨猫,还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猫。不过这会儿他也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
他轻轻挥了挥手,随侍的几位侍女便悄无声息地散去。
“你找到汤屋了吗?”
“你愿意收养研磨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彼此一愣,空气顿时生出几分暧昧的错位感。
“没找到,”梅雨先开了口,耸耸肩,“我的记忆好像被偷走了。研磨既聪明又可爱,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可以改一个。但……我能不能偶尔来看它?当然,如果你介意,我就不来了……”她说着,把研磨轻轻托到李聿面前,眼神坦诚而殷切。
李聿眸光微动,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掠过眼底。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不是因为猫,而是在躲避她话语中隐藏的温度。
“梅娘子为何不问问院里的侍女?”他转移话题,语气刻意平静。
梅雨环顾四周,眼睛一寸寸掠过回廊和花树,确认无人偷听后才小声答道:“因为很难为情啊……我忘了她们叫什么名字,不好意思再问一遍。”
她一边说,一边干脆隔着衣袖抓起李聿的手腕,把毛茸茸的研磨硬塞给他,理直气壮地游说:“你感受一下,多么蓬松柔软的小家伙啊!”
李聿手指僵住,没有抚摸,也没有挣脱。他低头看着手中这团突然落入掌心的小生命,一时竟生出些莫名的错乱感。
“可是要走?”他终于开口,语气像是无意为之,嘴角却微不可察地向下抽了一下。
梅雨点点头。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着,风过,树叶抖了一抖,蝉声又远了一层。
“如果你愿意给我介绍新的顾客,”她忽地开口,语气轻快,“我可以分你百分之三十的收入,怎么样?”
她话刚说完又自顾自撇了撇嘴,把提议扔进废纸篓:“算了,你大概也不缺那点钱。我还是自己努力吧。”
研磨正趴着伸懒腰。忽然,一只蝴蝶飞过,它小脑袋“咔哒”一声切换目标,举爪就要扑,却想起自己还在李聿手上,立刻调转方向,一跃而下。结果没站稳,屁股先着地,跌坐在石板上,顿了半秒,又若无其事地爬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小腿翻出残影去追着蝴蝶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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