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自记事起,便在平康坊的‘琥珀光’里讨生活。坊里的妈妈和姐姐们待妾极是恩厚,赐名‘祝余’,不曾短过妾身一丝一毫的用度。非但如此,还延师教妾识文断字、习针黹女红、学描丹青、通晓丝竹……这些个可都是高门贵第的娘子才习得的本事。不过妾身最得意、也最得趣的,是描画了图样,再亲手打制些精巧的金银首饰。
“只是……西厢房里锁着个疯癫妇人。她时常挣脱了看守,悄无声息地寻来。扼喉、溺毙、下毒、纵火、闭户烧炭……幸得妾身命硬,回回都是都是妈妈她们及时寻来,才将妾从鬼门关前拉回。
“妾身当真不认得她半分,更不知结下了何等仇怨。她每每下那死手时,眼神癫狂,嘴里还翻来覆去地絮叨,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妾身好。
“及笄礼成那日,她不知怎地又逃了出来,又念叨着那套疯话,铁了心要取我性命。妾身被她死死制住,气都要断了,挣命哭喊着还想活。她听了这话,手竟真松了一刹那的功夫。妾猛地挣脱开来……万没想到,仓皇间,竟失手将她撞倒,头磕在阶沿石上,血淌了一地,登时便……没了气息。
“妾身当时竟没觉得多怕,心头先是一松——这日夜悬心的索命阎罗,终是去了。妈妈也没声张,更不曾惊动官府半分,只吩咐人将那尸身悄悄运出城去焚化了事。
“依坊里的规矩,及笄之后,便须得开脸迎客了。妾身并不觉着倚门卖笑便低贱了去,横竖是凭自家本事赚取衣食罢了。能活成那般,已比太多女子强出许多——人不该总盼着跳起来都够不着的东西。
“往来宾客里头,多有习武弄兵的郎君。他们常携了精工细作的刀剑图样,或是新得的宝弓劲弩来席间炫耀。妾身侍奉左右,耳濡目染,也渐渐摸索着,学会了锻打镔铁、整治筋角造弓的手艺。
“偶或遇上性子乖戾、癖好刁钻的恩客,被磋磨得皮开肉绽时,妾心头也会掠过一丝念头:那疯妇或许没骗人。
“这般自苦的辰光,终归是少的。从那疯妇手中抢回这条命后,妾便决心要活得比旁人更鲜亮、更长久。可造化弄人,妾身越是卖力、声名鹊起,那赎身的价码,便也一日贵过一日。饶是如此,妾身心底依旧觉得——能喘着气,看着日升月落,品这浮生百味,便是莫大的福分。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间,妾身竟也成了头牌行首。等闲客人是请不动了,平日里多是替妈妈管着坊里新进小娘子的训导事宜,指点她们音律书画、仪态进退。
“约莫是六年前,殿试放榜后,一位新科进士点了妾身侍宴。那郎君……席间便红着脸说,定要攒下钱帛为妾赎身,带妾看遍大唐的山川风物。他初授了监察御史里行,一月的俸料钱,怕是还不够妾身半旬的缠头之资。饶是如此,他仍常来坊中,或听琴,或观画,有时只默然对坐片刻。时日久了,妾身心头便也暖了,想着……纵是此生困在这坊间不得出,若有他这般常伴身侧,也是好的。
“谁曾想,没过多少时日,他便寻来辞行,说是在外头寻到了一条能速得厚利的营生门路,要离了长安去搏一搏,信誓旦旦道攒够了钱立时便回。他这一去,音书便如同断了线的纸鸢,稀稀落落,难觅踪影。
“转机在三年前。大王不知从何处听闻了妾身这几分铸剑的微末手艺,竟亲至‘琥珀光’,为妾赎了身契。他说‘祝余’二字不好,便赐了妾新名——舒颜。
“妾立时捎了信,告知郎君此身已脱樊笼。奈何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后来,妾为元夕郎君铸成那柄青锋不久,一封书信竟辗转从‘琥珀光’旧址递到了妾的手上——想是先前那封报平安的信,他并未收到。信纸已有些发黄,墨迹也淡了。他在信中殷殷询问赎金又添了几何?若所涨不多,积蓄足矣。妾忙提笔回他幸得贵人垂怜,早已脱籍,名唤舒颜,只盼他平安归来便好。
“未几,他的回信快马送至,说如今身在疏勒,若妾尚念旧谊,可先去一见,再看那昔日之约……”
“等等等等,”梅雨听到后半程眉头紧皱,连忙打断,“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为了一个六年没见、几乎失联、当初赚得还没你多的‘萍水相逢男’,一个人跑去疏勒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当初点得起你这个头牌,结果还得换工作才能攒赎身钱?这怎么看都是杀猪盘啊姐姐!你跟李聿闹别扭该不会是因为他拦着不让你去跳这个火坑吧?”
“杀猪?他应该不是在杀猪……大王是妾的恩人,妾怎敢……”舒颜试图辩解。
“是人家把你当‘猪’养肥了再杀,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去!”梅雨截住话头,态度强硬。
“你好不容易活了下来、离开了酒肆、开了自己的小铺,不是决心要活得比任何人都鲜亮长久吗?怎么来个男的你就觉得只要有他就行了?你是恋爱脑吗?”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再说了那信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他本人写的?他要你孤身涉险相会,就根本没有考虑过你!我会一直盯着你,直到永远,绝对不可能放你一个人走。”
“那信真是他写的,妾身不会认错。他……或许只是有难言之隐,妾自认有识人之明。”舒颜连忙解释,语气带着一丝恳求。
雍也纯见状,缓声提议道:“舒娘子,何不试试先唤那位郎君回来?将难言之隐当面说清楚了,大王与梅娘子才能放心。他们是真心珍重娘子,才如此不愿让您涉险。”
“这……还勉强能接受!”梅雨立刻接口,下巴一扬,“你先写信送过去,然后就专心开你的新铺子。我倒要亲眼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有什么了不得的独到之处,能让你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连命都不要了!”
“二娘啊!”崔圆几乎要捶胸顿足,声音里带着痛心与焦灼,“事到如今,你莫非还对那珩王念念不忘?圣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建宁王年少英发,才德兼备,京兆杜氏、扶风窦氏亦是百年清流,论门第、论前程,哪一样比他差了?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那风声?他分明就是……”
“儿对他,早已无半分念想。”崔照岫截断了他的话。
崔圆脸上瞬间云开雾散,皱纹堆叠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忙不迭将手中那几页描金名刺凑到崔照岫眼前。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好二娘!”他语速极快,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二娘你看,建宁王,真正的宗室俊彦,广平王手足至亲,前程不可限量!我们清河崔氏……”
“儿要出家修道。”
“什……什么?”崔圆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瞪大了眼睛,手中的名刺簌簌落下几页。
方才的狂喜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炭火,只余下呛人的灰烬。
“出……出家?做道士?二娘,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浑话!”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撞到崔照岫身前的案几,名刺散落一地也顾不上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二娘!你是金尊玉贵、诗礼传家养大的女公子,你岂不知‘出家’意味着什么?你这是要将你这一生、你这一身承自先祖的尊贵血脉、清河崔氏累世赋予你的无上荣光,统统付之一炬,化作那冷清道观香炉里的一缕青烟!你……你这是要自绝于家门、自绝于宗庙、自绝于列祖列宗啊!”
崔照岫微微侧身,避开他因激动而喷溅的唾沫星子。
“叔父息怒,”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儿并非一时意气,也非赌气妄言。”
“建宁王!那是何等煊赫的郡王!攀上他,你便是未来的郡王妃,我们清河崔氏在朝中……”
“清河崔氏的荣光,”崔照岫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崔圆的咆哮戛然而止,“需要靠儿嫁入王宅来维系吗?若真如此,这百年门楣,岂非早已摇摇欲坠?”
“你……你放肆!”崔圆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哆嗦地指着她,“家族荣辱才是你的本分!出家?你可知你这一走,会将你阿耶、将整个清河崔氏置于何地?我们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叔父此刻担忧的,究竟是清河崔氏的脸面,还是您借儿攀附建宁王、进而接近广平王乃至东宫的路,就此断绝了?”
他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翕动着,却一时竟找不到反驳之词。
“悖逆人伦!”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好、好!你要出家是吧?你以为这是你说了算的吗?没有家族的允许,没有你阿耶的印信,哪家道观敢留你?”
崔照岫将手中那张建宁王的名刺轻轻放回崔圆面前的案上。
“圣人崇道,天下皆知。儿入道门,为圣人祈福,为大唐祈福,正是全了忠孝大节。若叔父执意阻拦,”她再次看向脸色铁青的崔圆,眼神平静无波,“儿会亲自向圣人禀明——清河崔氏女照岫,心慕黄老,志在清修,自愿舍身道门,为君国祈福。”
崔圆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凭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盯着崔照岫,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惊骇、不解,还有一丝彻底的无力感。
“……不可理喻……你真是疯了……”他看看散落一地的名刺,又看看眼前的崔照岫,最终,猛地一甩袖子,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震落几案上几缕浮尘。
崔照岫静静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走到窗边。她推开窗棂,望着长安城上空那片被宫阙分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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