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倦怠地低着头。
不知为何，在讲述完她最近经历的那一刻起，她突然觉得很疲惫。
在她没有看到的灵魂深处，一股浓郁的红色暗自浮现，如附骨之蛆般环绕着伊利亚旺盛的精神之火。
“如果我的决断更正确，如果那个时候我直接把那些生物一次性冻起来而不是杀死，也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我当时离开王都后选择从其他方向走，也许莱彻他们都不至于为我殿后而死……”
她喃喃重复着“如果”，反复想着自己的决策失误。再次回忆起那场堪称失败的撤离，愧疚感又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将伊利亚淹没。
“为什么你没有拯救所有人？”
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盘旋着，不断击打着她的心防。
一抹白色的霜花悄然爬上盆中之月的水面，让那平静无波的水面结起一层薄冰。
水面之下，一层浅浅的红色慢慢缠绕住了那轮明月，使得盆内的水开始变得混浊。
一直沉默保持着倾听姿态的尤恩德尼看了一眼水面，又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他依旧是那副沉稳而温和的样子，上前一步，将手虚搭在伊利亚的肩上：
“抬起头来，伊利亚。”
他的语言里含有某种奇异的特质，让人忍不住去倾听他的话。
来自亲人的声音给了伊利亚一些支撑，引导着她从极端的自我否定之中稍微走出来了一些。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尤恩德尼。她的瞳孔里跳动着一点极为暗淡的红色。
看着神色无助如过去年幼时的侄女，即使是尤恩德尼也不由得语气有些软化了下来。但有些事情他必须传达给她，哪怕用一些比较尖锐的语言。
“伊利亚，莫非你认为他们的死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几乎是下意识地，伊利亚立刻反驳。“他们每个人都为了我能活下来付出了一切，他们的牺牲是比任何事物都要高尚的!即便是您，我也不会容许您这样去形容他们!”
她的反抗很是剧烈，这让她看上去没有那么萎靡不振了。
与此同时，那股红色像是感受到了她精神之火异常的跳动，突然退缩了一些。
“既然如此，你在迷茫什么？”尤恩德尼神色严肃而镇静地问。“你也是参加，甚至自己亲手主导了数次战役的人，为什么会执着于虚无缥缈的如果？”
“他们的目的，你的目的不是都已经达到了吗？你活着来到这里，把情报完整地传达给我了——这能证明，他们的死绝不是毫无价值的。”
“既然你已经完成了他们托付给你的事，那么我并不认为你需要为此而感到遗憾。”尤恩德尼垂下眼帘，仿佛是思考，又好似在悼念：“还是说，你觉得他们的牺牲不过是你的耻辱？”
“舅舅!这种话即使是您我也绝对无法接受!还请您收回!”伊利亚抬起头，有些急切地辩白：“我只是觉得……”
“我只是……”
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抿着嘴唇，黯然不语。
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自何处了。
“你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是被帮助的那一边。更何况这份帮助的代价太沉重。”
尤恩德尼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他这时才显露出一丝身为北地总指挥官的锐气，容色威严地看着伊利亚。
他当然清楚伊利亚为何纠结于在王都那次失败的撤退。失败本身并不可怕，像他和伊利亚这样的战士，一路走到剑圣的位阶，迎接过的失败早已不知凡几。
但伊利亚的责任心太沉重而自尊心又太强，以至于她不愿意接受这样沉重的帮助。
因为自己的错误导致其他人代为支付失败的后果，牵连他人，这才是自己的这个侄女不愿面对的事情。
但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那些人的牺牲，也并不是因为伊利亚不够强，或是她错误的选择造成的。
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所以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伊利亚重蹈他的覆辙，陷入悔恨中。
更何况伊利亚的消沉不只是因为精神的压力，所以他还能做点什么。
那轮月光已为他照映出在自己侄女灵魂深处那不详的颜色。他还需要一些东西来刺激伊利亚日渐微弱的意志。
“伊利亚，你把他们当成什么了？”
尤恩德尼用相对尖锐的方式发问：“他们不是因为你犯下了错误，不得不去弥补然后因此牺牲，而是他们凭借自己意志选择了让你活下去，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他们不是为了伊利亚而死，而是因为存在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情，所以选择了赴死的。
他们是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战的。
哪怕是为了这些用死亡为伊利亚铺出逃生路的人们，尤恩德尼也必须让伊利亚明白这一点。
“他们从来都不是需要被你保护的弱者，而是和你平等的同伴。”尤恩德尼看着伊利亚的眼睛，慢慢地说道：
“伊利亚，还记得吗？在你第一次作战的时候，面对地形复杂的谢菲尔德森林，是他们带着你学会如何战斗，如今，你却要无视他们的意志，自顾自地将他们的牺牲视为自己的错误……”
“试问，伊利亚，你所知道的他们，会认可这样的你吗？”
不会。
伊利亚下意识在心里回答。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是怎样的人。
“告诉我，贝宁和优妮雅会毫不思考地对你所有的命令言听计从吗？”
“……不会。”
贝宁.福斯特，高傲的精灵弓箭手，长寿的贤者，她的引导者之一，在她前往北地后一直照顾她生活的长者。
优妮雅，曾是战争孤儿的剑士，凭借自己的力量在军队一路向上，既是她过去的竞争对手，又在多次对决后成为她的挚友，总是第一时间指出她战略上的失误。
在他们接受伊利亚的命令前往钟楼之前，优妮雅曾这样说。
“我可是很惜命的，不过，我相信你的判断。”
抱着剑的少女在临走之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我们回不来的话，你就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了。”
优雅纤细的精灵弓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就像过去她还小的时候一样。
伊利亚仿佛能感受到他们手掌的温度和拍在肩膀上的重量。这虚幻的体验仿佛驱散了她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否认。
在伊利亚的意识体内部，那股猩红开始剧烈波动着，张开如丝状的网，要包裹住伊利亚的灵魂。但它失败了，伊利亚的精神之火开始慢慢活跃起来，逐渐灼烧着那不详的红色。
“告诉我，莱彻在发现敌人的第一时间，是选择反抗，还是转身逃离？”
莱彻.巴尔曼，曾经隶属于尤恩德尼的骑士，伊利亚许多军事理论都是讨教于他。他是伊利亚队伍里最为勇猛的士兵。
“……他不愿意撤退，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这个强大而自信的战士击退了许多的袭击着，直到最后，他砍下面前敌人的头颅，然后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大笑着烧尽自己的所有血气，拄剑而亡。直到死，这位战士都屹立不倒。
那豪放的笑声犹在伊利亚耳边徘徊着，它并不决绝，也不悲怆，反而充满了向死而生的热情和骄傲，好像这位已死的战士不是要走向冥府，而是迈向另一片战场。
他的笑声驱散了伊利亚回忆里经久不散的红色,让她的视野不再蒙上一层阴翳。
位于伊利亚意识体内部的厮杀还在继续，但不速之客已然呈现出颓势，借由伊利亚短暂的负面情绪出现的力量开始慢慢消散。
“告诉我，伊利亚，穆弗是否兑现了他向你承诺的誓言。”
穆弗.优基，伊利亚年幼时便一直陪伴在身侧的友人，追随她的脚步从王都到北地，最后又成为了伊利亚第一位护卫骑士。
他曾发誓，会守护自己的主君伊利亚，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退缩。他用生命诠释了他的道义。”
这位年轻的骑士在面对绝境时爆发出了超出常理的力量，独自一人拦下了所有追兵，为身负重伤的伊利亚创造了唯一能存活的可能。
“虽然以后您要习惯自己做决定了……但我们永远都与您同在。
您是我们的骄傲。唯独这点，您永远都不要忘记。”
青年骑士那坚定的眼神还如过去一般闪耀，但直到此刻，伊利亚才想起他最后的叮嘱。
为什么，我会忘记这句话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我想起来了。”
伊利亚慢慢深呼吸。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快速地鼓动。
她的眼神与青年的眼神缓缓重合，不再颓废。此时此刻，她的精神之火前所未有地燃烧着，以无匹的气势将红色彻底焚毁。
在尤恩德尼的眼中，那些红色化成了扭曲的符文，尖叫着脱离了伊利亚的意识体，溃散着四处逃跑，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跃动的火焰，被一一捕捉，烧成无形的灰烬。
他决定问出最后的问题。
“他们都做到了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那你呢？你还能做到什么呢？”
“是沉溺于过去的绝境，将他们的牺牲视为自己的失败，就此一蹶不振……”
“还是将他们的牺牲背负在身上，向所有人证明，他们的选择没有错的？”
“选吧，伊利亚。”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伊利亚深吸一口气，坦然地看向尤恩德尼的双眼。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蹙着眉，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然后她缓缓地说：
“原谅我，舅舅。我无法现在给您一个答复。
我已理解他们的决心和信任，但我依旧还无法确定我是否配得上这份信任。正如您所说，我擅自否定了他们的决心和意志，将他们牺牲一切为我创造的机会视作失败——
但您不可否认，我确实没能将他们带回来。这不是我的傲慢，而是属于我的责任。”
“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战争就是这样，你终究要学会失去信任和依赖的人。”
“是的，但我曾相信我可以。”伊利亚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正是这份对自我的信任，支撑我成为一位军人，成为超越凡人的剑圣。”
“所以——”她一转话锋：
“我需要一场胜利，来向我自己，向所有为我付出一切的人们证明我的决心和意志。”
她拔出长剑，正手持握，让剑尖朝向天空的方向。
“在月之少女的御前，我向您，向所有的牺牲者和我的捍卫者们发誓。”
“我将贯彻我的意志，向王座之上的不义者发起复仇，直到斩下他的头颅之前，我的怒火绝不平息。”
“我终究会做出选择。但在那之前，我必先完成我的复仇。”
蓝色的剑气自发漫涌而出，环绕在她身边，犹如护卫一般游弋着。这是伊利亚成为剑圣以来，第一次这样自然地感受到这源于自己内心的力量。
“只有在那时，我才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从见面以来，伊利亚第一次如此毫不遮掩地直视尤恩德尼。
“所以，我无法给您答复，因为我还没有得出能说服我自己的答案。”
虽然有存稿，但其实本来打算不更新了，但是我发现居然有人看!开心!
果然还是希望把这个故事写完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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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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