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薄雾未散,周知昭已敲响了江远潼的房门:“江公子!”
“笃笃笃——”
“江公子,可起身了?”
不多时,里头传来窸窣响动,江远潼披着外衫把门打开了。
“啊哈——”他掩嘴打了个哈欠,意识还有些不清醒,“怎么了?”
周知昭神采奕奕道:“我们今天要去柏山的啊,你莫不是将这件事给忘了?”
江远潼半眯着眼睛望了望刚蒙蒙亮的天,倚着门又打了个哈欠,语气万般无奈:“这才卯时,你想看日出?”
周知昭笑嘻嘻道:“看日出也赶不上了啊,江公子,我们不早点出发吗?”
起都起来了,江远潼揉了揉眉心:“好吧,等我一下。”
春桃端着洗漱的铜盆进来,轻声问:“江公子,现在可要用早膳?”
江远潼回头看向周知昭:“你吃过了吗?”
周知昭摸了摸鼻子:“呃……”
江远潼一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了,对春桃道:“给少爷也拿副碗筷。”
周知昭顿时眉开眼笑,安静坐在一边等江远潼洗漱,偏生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安静不过片刻,那双修长的腿便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在空中轻轻晃荡着。
江远潼透过铜镜看见他的动作,头也不回道:“少翘腿,对脊椎不好。”
周知昭立马老实地端正了坐姿:“噢。”
既然要去山上,那肯定少不了爬山,吃过饭后,江远潼就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药箱带上。
对大夫来讲,药箱乃治病救人的重要之物,从不离身的,可今日要去爬山……
周知昭看出了他的为难,劝道:“江公子,不用带了,咱们是去游山玩水的又不是去出诊的,背这么重的箱子作甚?”
江远潼觉得他言之有理,便把药箱留下了。
柏山在京城的东部,虽叫柏山,但山上却是种满了桂花树,每年九月一到,桂花漫山遍野地开,香气能飘十里地,满城尽是桂花香。
皇帝有避暑山庄,百姓有纳凉山村。
柏山山腰落着一处小山村,一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在山上没耍尽兴时,往往会到山村寄住几宿,既是富家子弟,出手自然大方,山村里的村民靠着这笔收入,将自家的屋舍修缮翻修,专门供给这些有钱人家来住。
马车快到时,周知昭撩起车帘往外张望了一眼:“早年间我就好奇这山村是何模样,但其实也没多好,勉强能住吧,比咱们府上差远了。”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周与舒远在边关,无人管束的他着实过了段挥金如土的日子,整日里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呼朋引伴,未曾想今年和兄长团圆了,还被送去学堂与一群稚子同席听讲……
周知昭光是想想就觉得羞耻,见马车已经到山下了,赶紧对江远潼道:“江公子,到了,咱们下车吧。”
许是来得早,山间的小路上并没有几个人,周知昭和江远潼闲谈着往上走,路过一个拐弯处时,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呼救。
二人脚步一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
周知昭低声道:“江公子,好像有人受伤了。”
江远潼:“去看看。”
转过山道拐弯处,只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伯瘫坐在地,身旁散落着捆扎好的干柴,见到来人,他浑浊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颤抖着伸出手:“两位公子!我不小心跌倒摔伤了腿,实在站不起来了……”
江远潼快步上前蹲下,卷起老伯沾满泥土的裤管,那脚踝处已肿得发亮,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
老伯扶着伤腿,愁眉苦脸道:“年纪大了腿脚就不方便,山路还这样难走,这一摔啊,怕是……”
“不妨事,没伤及骨头。”江远潼将他的裤腿放下去,温声道,“阿伯,您家在哪里啊?我们直接送您回去吧?”
闻言,老伯不由感激道:“多谢两位公子,我家就住在山脚下,不远的。”
周知昭上前和江远潼一起搀扶起他,只是在看到地上的柴火时,他犹豫了一下,索性弯腰将老伯背了起来。
“江公子,你把这柴火提着吧。”
江远潼“嗯”了一声,利落地将散落的干柴重新捆好,跟在周知昭身后下山了。
根据老伯的指示,到山脚下又拐了两个弯儿后,三人走到了一处偏僻幽静的院落,一只瘦弱的老母鸡在三人面前慢悠悠地踱过,院子中央还坐着一个老妇人,看见他们,瞬间丢了手中的簸箕惊呼出声:“哎呦——孩儿他爹,你这是怎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察看老伯的伤势,周知昭道:“大娘,别担心,他只是摔了一跤。”
“你这死老头子!”大娘在老伯背上捶了一拳,又气又恼,“早给你说了别去捡柴、别去捡柴,你非不听!这下好了?!你说你一把老骨头了还瞎折腾什么?”
老伯被骂得头都抬不起了,低声道:“老婆子,你声音小点,先进屋吧……”
“哎哎,先进屋。”大娘慌忙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个劲儿地道谢,“公子,真是麻烦你们了。”
江远潼将捆好的柴火靠墙放好,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道:“阿婆,我看过了,他伤得不严重,家里有跌打损伤的药膏吗?给他涂一点,休息几天就好了。”
大娘连连说有,着急忙慌地去找药了。
老伯撑着床沿坐起身,再次对江远潼二人道了句谢,摩挲着膝盖长叹道:“也怪我,老了不中用,不该上山的……”
周知昭也附和他说:“就是,您岁数都这么大了,这些活儿,怎么不让您儿子去干呢?”
“爹,怎么了?”
正说着,屋子的布帘被掀起,一个抱着婴孩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粗布衣裙上打着补丁,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见老伯躺在床上,不由眉头紧蹙:“听娘说,您从山上摔下来了?严不严重啊?”
老伯拍了下腿:“这老婆子竟瞎说,不过是摔了一跤,躺几天就好了。”
妇人将孩子往怀里搂了搂:“爹,以后您和娘就在家好好歇着,不是说了吗,家里一切都有我呢。”
她说着,目光看向江远潼和周知昭:“公子是……”
老伯忙道:“还要谢谢这两位公子,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
妇人抱着孩子微微倾身:“多谢两位公子。”
老伯抹了把脸,哑声道:“不瞒公子,我儿已走两年了,如今家里全凭我这儿媳打理,我也是不想让她太劳累,才想着……唉,怪我这老骨头不争气……不争气啊……”
“爹。”妇人眼圈发红,“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当年若不是他们,承郎又怎会出意外?咱们又怎会连家都回不去?明明是咱们受了委屈……”
周知昭敏锐注意到了什么,开口打断她的话:“什么意外?”
屋内倏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老母鸡在院里“咕咕”的叫声,半晌,老伯深深叹了口气:“都是些往事了,说也无妨,公子可知山上的纳凉山村?”
周知昭问:“你们是村里的村民?”
老伯:“正是。”
起初,他们靠着那些公子少爷的赏赐富足起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因此当这些人提出一些要求时,村民一般都会满足。
比如老爷想喝正宗家养的土鸡汤,小少爷要将院子里的树砍了……直到后来的无理要求:既是供给我们住的,哪有你们同我们住一起的道理?
于是少爷大手一挥,抛了十两银子,将他们通通都赶出了院门。
嘿,有房不能住,有家不能回,世道哪有这种事儿啊?
有人想去衙门讨要说法,奈何衙役与这些大人内勾外联串通一气,消息是半点儿都传不进青天大老爷耳朵里的。
于是,有人借着这笔银子去赌了,有人收了银子远走他乡,也有人仍然坚持留了下来。
山村里的村民越来越少,富家少爷越住越多,后来不知怎的,就传出去了个“纳凉山村”的美名。
皇帝的避暑山庄去不得,那旁的一座山总能去得了吧?
如今村子里留下的几户人家,都被挤到了山脚下住。
说到此处,老伯那双浑浊的眼睛泛起泪光:“都说民不与官斗,我儿就是在与他们争论时,才、才落得这般……”
“啪!”
周知昭将手中的粗瓷茶碗重重磕在桌子上,显然怒气已经到达了极点:“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怎能猖狂至此!”
年轻妇人也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单薄的肩头颤抖着,哽咽声从齿间漏出:“我们小门小户的,哪儿能斗得过人家?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了……”
“积蓄再多,总有花完的时候,爹娘身子不好,孩子又太小,我一个人既要操持家务,又要赚钱养家,如今家里都快掀不开锅了……”
说着说着,她将脸埋进孩子的怀里低低啜泣起来。
“哎呦,这是怎么了?”
大娘拿着药从外头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形,瞬间慌了神:“好端端的哭什么,老头子,是不是腿出问题了?”
“娘,没事。”妇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接过药罐的时候指尖都在发抖。
大娘将孙儿抱在怀里亲了两口,粗糙的手掌轻拍着他的脊背,疼惜道:“咱们乖乖不哭噢,等会儿母鸡下蛋了,给咱乖乖吃鸡蛋好不好?”
这一家人穿的衣裳都很朴素,补丁摞着补丁,洗得几乎发白,的确能看出来日子过得不太好。
周知昭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阿伯,大娘,这件事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帮你们想办法的。”
大娘还有些茫然,但看着儿媳和老头子的神情,也瞬间明白过来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嗐……这说法都讨了几年了,不也还是没个消息?其实住这儿也挺好的,就几个月的事,等这夏天一过,他们就都回去了……”
她颠了颠怀里的孩子:“住在这儿有住在这儿的好处,进城少走二里地呢,你说是不是,嗯?乖乖?”
小孩抱着大娘的脖子不撒手,许是因为长期缺乏营养,那削瘦的脸颊面色有些发黄,他不停揉着眼睛喊:“痒……”
听见他的话,妇人立刻掏出帕子擦了擦小孩的手:“是不是又玩泥巴了?看这小手脏的,怎么说几遍了都记不住?”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江远潼忽然上前,开口道:“我看看。”
他握住孩子的手腕把了一下脉,果真如他所想,于是道:“你们最近是不是很晚才睡觉?”
几人愣了一下,妇人点头,局促地搓着衣角说:“嗯,是,我趁着晚上的时间多绣一些手帕,白天就拿去集市上卖。”
她跟大娘对视了一眼,问:“怎、怎么了吗?”
江远潼神色如常地松了手,道:“这孩子肝火有些旺盛,所以眼睛红肿发痒,平常少吃点辛辣的东西。”
周知昭在一旁适时开口:“他是大夫,听他的准没错。”
大娘连声道谢,让儿媳赶紧再倒两杯水来,江远潼又道:“不必,我们马上就走了,倒是你家这孩子,得多喝点水,我看院子里有两株薄荷,正好摘两片泡茶喝下下火气。”
大娘千恩万谢地送江远潼离开了。
重新上山后,江远潼问周知昭:“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周知昭随手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满不在乎道:“这有何难?去衙门走一遭便是,那些人再怎么嚣张跋扈,也得看看自己的身份,我就不信他们连我都要拦。”
江远潼:“……你除了周家少爷,还有什么身份吗?”
周知昭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江公子,周家少爷的身份还不够吗?光是这一个名号,我就没见过谁敢惹我的,要是真有不长眼的敢对我动手,我就直接告诉他——”
他清清嗓子,摆出一副傲慢不逊的模样,刻意粗着嗓音喊:“知道本少爷是谁吗你!京城北湘王府的周大将军,就是我哥!要是敢伤小爷我一根汗毛,我哥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江远潼两眼一黑,扶住额角:“你平日在外就是这样喊的?”
周知昭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暂时没有过,除非有人真的敢惹我。”
他是讲理的人,所以一般在外面从不主动生事,而要说与他争吵次数最多的,莫过于学堂里的那群纨绔子弟,周知昭可懒得与他们一般见识。
江远潼板起脸来,正色道:“有也不许这样,这是不好的行为。”
周知昭乖巧点头“哦”了一声,又仰起脸来,眨着眼睛问:“那要是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江远潼一时语塞,实在想不出来,眼前这个快要及冠身高腿长的男子,竟然会站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说出这般稚气的话来。
他额角突突直跳,但还是耐着性子温声道:“受欺负了,回来同我说,或者告诉你哥,我们自会为你讨个公道。”
周知昭若有所思地点头:“噢……可是之前秦将军跟我说过,如果受欺负了,就要当场揍回去,揍得他满地找牙,让他知道你不好惹才是。”
江远潼:“……”
“你……你少听他的话。”江远潼揉了揉眉心,“打架是不对的行为。”
山风拂过,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江远潼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打赢了,反倒落人口实;若打输了,自己受委屈,岂不是更叫我们心疼?”
“家里又不是没人护着你,受欺负了就回来找我们,断不可自己逞强。”
这番温柔却格外有力的话,听得周知昭心头一热,立即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晃了晃:“我知道了江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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