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过去没多久，府上又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生活。
“江公子！江公子！”
医馆后院，周知昭活泼的声音忽的从前堂传来，门是敞开着的，江远潼抬眸瞧去，便见到他像只小雀儿似的脚步轻快地蹦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试卷：“江公子快看！我这次考核得了个乙！”
他脸颊泛红，气息不稳，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先生今日还夸我了呢，说我有潜力，让我下次再争取得个甲！”
江远潼接过考卷扫了一眼，瞅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铺满纸面，不由感慨道：“哇……这也太厉害了吧。”
周知昭即刻间红透了耳朵，双手背到身后腼腆道：“江公子，还是你好，我方才去找兄长，他都不夸我……”
江远潼指着考卷道：“确实很厉害啊，你看这道题，虽然没得分，但你把这块地方几乎都写满了，若是换一道问题，肯定能答对的。”
听完他的话，周知昭更羞涩了。
因为方才周与舒评价他的考卷时，说：“不会还写了这么多，真是辛苦了。”
嗯，还是江公子好！
“我瞧瞧。”秦渊随手抛了颗花生，接过试卷挑了道题，皱眉念道：“论春试取士之道……这什么东西？”
舒归念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茶盏掩住他嘴角的浅笑：“这是策论的题目，对于不通文墨的人而言，确实晦涩了些。”
在场的，估计也只有舒归念敢这么说他了。
秦渊眯起眼睛：“舒大人何必如此贬低我，本将军是看不懂几个字，可上阵杀敌的本事你未必会，若非我们在外浴血奋战，哪儿还有你在这里安心吟诗作赋的份儿？”
难为他用对了一个成语，秦渊又看了一眼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屑地丢到一边：“做这题有什么用，整天埋头读书，又怎知我军营里的疾苦？”
舒归念放下茶盏，瓷底与石桌碰出清脆的声音：“文化乃国家之根本，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轻视学问，国家岂还会有兴盛之日？”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江远潼急忙打圆场：“两位大人，这有什么可争辩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为何非要争出来结果呢？”
他温声劝道：“秦将军平日忙于军务，这种经史典籍无暇研习也属正常，舒大人就不要再……”
舒归念冷哼一声：“他这般浅薄无知，实在让人难以苟同。”
秦渊反唇相讥：“呵，我跟他也难以沟通！”
江远潼：“……”
看着周知昭正在旁边心无旁鹭地吃着桂花糕，江远潼灵光一闪，忽生一计：“如今腊月清闲，正是求学上进的好时机，秦将军虽武艺高强……”
他故意拉长语调顿了顿，然后说：“若是能认字读书多学点本事……岂不是大有裨益了？”
这话说到秦将军心坎里了，若有所思道：“从小就在军营练武，的确没机会读书，我心里也一直挺遗憾的……”
他眼睛看向舒归念，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那近日，就劳烦舒大人教导我了。”
知道他要拒绝，秦渊下一刻就拿起剥好的橘子整个儿塞进了舒归念口中。
橘子酸涩无比，舒归念登时就僵了脸，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习字习字，不仅要习得字词的释义，还要明白如何去运用，了解汉字的构造以及感悟其中的意蕴。
秦渊已经二十六岁了，早已过了小孩子启蒙的年纪，学起来自然要吃力许多，舒归念纵然性格再好、能力再强，碰上这么个迟迟不开窍的学子，也免不了想发脾气。
好在江远潼闲暇之余会过来陪着他一起听课，有外人在旁边，舒归念总不好甩脸发火的。
教学的地点就定在医馆后院，上午教两个时辰，下午再教两个时辰，晚间休息前，舒归念还会再辅导一个时辰，这样的作息时间秦渊只坚持了三天，整个人就如同被吸干了精魂，往后再听讲时不是在打盹儿就是在开小差。
因此这些天以来，秦渊虽认得了一些新字，但也没进步多少，就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他这脑子是不是过于笨了？
于是这天正午“下学”后，秦渊禁不住问了一句：“舒大人，您觉得我这几日学得如何？”
舒归念懒得给他好脸，收拾好纸笔冷哼一声：“我看你那花生米大的脑仁，挺适合当下酒菜的。”
秦渊：“……”
这话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
临出门前，舒归念拂袖道：“下午我不来了，你自己好生复习，明日我会对你进行一次考核。”
秦渊神色滞了一瞬，乖乖点头：“是。”
于是当天下午，秦渊就带着纸笔去了医馆开小灶。
江远潼的脾气可比舒归念好多了，秦渊逮着他就让他给自己讲了一个多时辰，江远潼讲得口干舌燥的，茶壶里的水都不知道添了几次，瞧见郑止和乐言忽然来了，赶紧抽空溜去了前堂。
乐言探头去看案上的纸，“哟”了一声：“秦将军，这么用功啊？”
秦渊懒得理他。
乐言以前与他有过同样的经历，便感同身受地感慨道：“这考核啊，确实挺难的，但你也不必太紧张，其实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根本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难，很简单的。”
秦渊轻皱眉心：“你这话说得真绕口，那到底是难还是简单。”
乐言叹道：“你学得好就简单，学得差就是难。”
秦渊：“……这话还不如不说。”
乐言：“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再探头瞧了一会儿秦渊掌下的书卷，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些内容……瞧着也没有多难嘛，都是最基础的知识，心态放平，定然可以考好的。”
秦渊勉强提了提唇角：“听你这意思，你以前的功课肯定做得很好喽？”
“还好吧。”乐言说，“其实我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秦渊：“……”
乐言从腰间的锦袋里抓出两把瓜子，给郑止分了一把，改口道：“逗你的，我虽然考甲的次数少，但也是名列前茅的，你哪里有不懂的题，尽管问我。”
然而秦渊已经不信他了，婉言谢绝：“走走走，别在这儿打扰我。”
乐言惊道：“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我原先还教过郑大人的。”
但秦渊才不管他教了谁怎么教的，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一页纸写完，抬手随便挥了挥，示意他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乐言嗑着瓜子，忽然出声道：“你拿笔的姿势错了。”
“……”
“错了，不是这样拿笔的。”瞧秦渊没有反应，乐言又提醒了一句。
秦渊连眼皮都懒得抬，动作笨拙又认真的一笔一划写着字：“舒大人就是这么教我的。”
“怎么可能，肯定是你记错了。”乐言说着，又凑过去看了看他写出来的内容，简直称得上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于是啧啧称叹道：“但你这样都能写出来，也算是天赋异禀了，说真的，秦将军，你这样抓笔手不痛吗？”
秦渊不悦地“啧”了一声，放下笔将视线瞥了过去：“喂，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打击人啊，自从你进来后，一句鼓励的话没说也就算了，你还拐弯抹角的说我差，能不能有点礼貌？”
郑止：“的确不是这样握笔的。”
秦渊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哦，那你们说说该怎么握。”
于是乐言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应当是这样。”
秦渊试着写了两个字，确实比方才舒服多了，便勉强算作礼貌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待人走后，秦渊才彻底松了口气，再看向桌子上一张张练习得满满当当的纸页，都是证明自己今天努力的成果，心里有了个底，终于收拾好桌子胸有成竹地出了医馆。
第二日，秦渊信心满满地接过舒归念发给他的考卷，仔细且认真地平铺在桌面上，脸上端得是从容不迫、胜券在握的神色，却在执起笔看清题目的那一瞬间，傻眼了。
这这这这这——
确定没给错他考卷吗？？！！！
秦渊不敢确信地闭上眼睛，再小心又谨慎地睁开，确定考卷还是这张考卷，瞬间不淡定了。
他几乎已经在脑海中构想出了接下来的场面——
“舒大人，您是不是给错考卷了？”
“给错了？你仔细看看，这上面的题一个都不会吗，我真是白教你这么多日了！”
“好歹也是一个将军，怎得这般不争气！干脆把你的脑仁挖出来，送去酒馆当一盘花生米，还能卖八文钱呢！”
秦渊浑身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执起笔沾上墨汁开始答题。
头一道大题，给了五个字，要求各组两个二字词语。
组词嘛，只要你认得字，那就很简单的！
秦渊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下，端正坐姿开始落笔，迅速答完看向第二道大题的题目。
“东、南、西、北”作为表示方位的字，请分别简述字形的由来。
秦渊艰难地低吸一口气，猛地感到一阵眩晕，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他直接跳过这一问，看第二问的题目——
“春、夏、秋、冬”作为表示季节的字，请分别简述字形的由来。
秦渊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
跳过！
第二大题第三问——
如果让你自创“风、雨、雷、电”文字，请作出解答以及分别讲述造字的原理。
秦渊：“……”
秦渊怒目而视第三大题。
请从以下“荷、日、才、红、别、花、样、小、露、角、映、间”十二个字中识别出一句七言诗。
请从以下“万、梨、是、天、树、花、千、落、紫、春、红、总”十二个字中识别出一句七言诗。
请从以下……
秦渊心口霎时一松，总算碰到他可以动笔的题了。
作答完，他怀着一丝不安与紧张的情绪看向第四大题。
请从以下“亭、台、楼、阁、轩、榭、廊、坊”中任意选择四个，分别举例出两种不同风格的诗词。
默了一瞬，秦渊熟练地跳过看第二小问——
请根据你所举例的诗词，各自仿写出一篇完整的试作来，风格自选。
秦渊：“……”
秦渊忽然有点想笑，并继续熟练地跳过看第二问。
请从以下“梅、兰、竹、菊”与“悲、欢、离、合”中各自任选一个并组合，作出一篇不小于一千字的文章，文体不限，题目自拟。
“……”
估计是注意到秦将军半天没有动笔，舒归念起身朝他走去：“怎么不写，已经答完了？”
秦渊有些难以启齿地避开他的目光，垂着眸没作声。
舒归念背着手，略微俯身扫了一眼考卷，清冷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压迫感：“是笔坏了还是没墨了？”
秦渊故作镇定地干笑一声：“舒大人，这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就……”
舒归念面无表情地问：“什么意思？”
秦将军老实道：“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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