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已有小半个月。
头一日，江远潼的心情还有些郁闷，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第二日第三日时，他就已经完全适应了。
这天他照例前往御书房请脉时，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黎阳帝又在发怒了。
吴公公在门口拦住他，压低声音悄悄解释：“皇上最近总是腹痛，太医院开的药又苦得难以下咽，这才……”
他忧心忡忡地叮嘱：“进去后少说话，切记谨言慎行，别再惹皇上生气了。”
江远潼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踏入内殿，只见面前齐刷刷跪着一片太医，他没敢多看，行礼过后便上前为黎阳帝把脉，气氛安静片刻，江远潼道：“陛下这是脾胃虚寒之症，只需一碗附子理中汤，加水煎煮服下即可。”
此言一出，殿内陡然寂静得可怕，无一人动作，江远潼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下一刻，吴公公就走过来对他低声道：“太医院开的药就是理中汤。”
江远潼一怔，目光扫过桌上一盘正冒着寒气的冰镇葡萄，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不，虽是理中汤，但缺了一味药引。”
吴公公：“什么？”
江远潼便答：“冰块。”
此言一出，旁边那一群太医就低声议论起来，吴公公也面露不悦：“江大夫，你这医术也不过如此，皇上的龙体本就因食冰受损，岂能再食寒物？”
江远潼连忙下跪，解释道：“皇上这症状的确实因寒而起，可古书中早有记载，‘热因寒用，寒因热用’，如今皇上体内的寒气盘踞中焦，若强行以热药攻之，反倒会激起邪气反抗……”
他目光再次看向桌上的碎冰，俯首道：“这冰块虽不能治疗疾病，可却是极好的一个药引，正如开门揖盗，先顺其性，再治其本，定然会起效果。”
黎阳帝将信将疑，命吴公公重新取来冰块，一碗理中汤入腹不到半刻，绞痛果然轻了不少。
黎阳帝神色有所缓和，紧蹙的眉宇也舒展了三分，才刚夸过江远潼，话锋忽然一转，悠然开口：“话说，江大夫最擅长何种病症。”
这语气听着不像是要赞赏他，尾音如钩子一般悬在空中，倒像是在试探，或有事相求。
江远潼心头一跳，垂首盯着地板，只谨慎回答了一句“不过略通皮毛”，忽听黎阳帝轻叩了叩扶手，问：“可会治痴傻之症？”
江远潼愕然抬起了头。
…………
营帐外，朔风卷着细碎黄沙从帘缝中闯入，将案上的烛火撕扯得忽明忽暗，有人悄无声息步入，道：“主子，泊京来信了。”
周与舒正在擦拭佩剑，手中动作丝毫未停：“谁寄来的。”
那人回答：“江公子。”
剑刃寒光闪过，周与舒接过信件，指尖在火漆印上顿了片刻，他忽然凑近，用鼻尖嗅了嗅。
展开信纸，江远潼写的内容不多，只是用简练的语言概括了一下近期发生过的事，可周与舒反复看了几遍，眸色骤然一沉：“把之前的信拿来。”
侍卫不明所以，但也照做，三封旧信在案上展开，字字句句，江远潼的情绪都十分饱满：不要再寄信了！费用真的很贵！！！
不然就是：知道了，这点小事不用跟我说，你们军中的大夫俸禄如何？还招人吗？
亦或者是：我给你寄了些药，看在是熟人的份上就打个优惠，别管钱多少，我自己从府上拿了。
周与舒将那封信丢在桌子上，问：“有发现什么。”
侍卫挠了挠头：“江公子这……好像三句话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啊。”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主子的意思是……这信被调包了？”
周与舒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重新拿起佩剑擦拭，跳动着的烛火在他冷峻的眉眼间投下阴影，他语气平淡地说：“想想他现在住在哪里。”
“皇宫？”
侍卫瞳孔骤然紧缩，面露惊惶之色：“难不成是……”
不可能吧……即便真是如此，可黎阳帝又为何要这样做？
“先别费心这些事。”周与舒抬手制止了他，语气沉稳且严肃道：“这几日天气干燥，风向朝东，契丹人可能会利用这个优势进行火攻，你去找几个人，赶在明晚之前设置一条防火隔离带，多储备一些灭火的器具。”
他站起身来踱步至营帐中央，目光扫过桌子上的牛皮地图，接着吩咐道：“记得安排专人负责侦查风向和天气变化的情况，一旦有异常，及时发出警报。”
“是！”
几日的时间又一晃而过，江远潼终于可以出宫了。
临走前，他特意去见了尚茵，给她带了几包茶叶，尚茵正抱着琉璃盏吃玫瑰酥，看见江远潼给她带了东西，立即凑过去闻了闻：“这是什么？”
江远潼挽袖沏茶，解释道：“这是葛花茶，醒脾胃的，公主可以尝尝。”
尚茵眨着杏眼，指尖好奇地绕着茶盏打转，待茶汤稍凉，她迫不及待地捧起茶盏，结果才抿一口，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好难喝！”
江远潼笑着取出蜂蜜罐：“多喝点对身体好，给你浇浇水。”
尚茵不解，歪着头问：“茵茵又不是花儿，为什么要浇水？”
江远潼气定神闲道：“不懂了吧，这花儿和水的关系就像人和脾胃的关系，若是不给花儿浇水……”
他拈起尚茵衣襟上落着的酥皮碎屑：“可不就是要掉花瓣了？”
尚茵急忙拍打衣裙：“茵茵不要掉花瓣！”
说着，她将整个茶壶都抱住，像只护食的奶猫：“也不给别人，茵茵要给姐姐浇水！”
江远潼失笑：“公主要给哪位姐姐浇水？”
具体是哪位姐姐，尚茵却说不出来，她那小脑袋瓜装不下太多事，眨眼的功夫就将江远潼说的话抛之脑后，转头去找宫女要新的点心吃。
江远潼盯着尚茵的背影恍然出神，这公主虽然不受重视，可身上干干净净的，指甲也修剪得圆润整齐，一看就是有人在悉心呵护。
那日黎阳帝所说的话再一次回响在耳边：“……多年来遍访天下名医，却未曾有过好转之象，不知江大夫可有办法医治？”
江远潼当时就浑身一僵，伏地叩首，脑中快速思索着对策，诚惶诚恐道：“陛下，这痴傻之症，涉及到人体的神经与心智，其成因复杂多变，实乃疑难杂症……”
他偷偷瞧了黎阳帝一眼，额头隐隐冒出冷汗，继续强作镇定道：“草民自知学艺尚有不足，怕一时莽撞给出错误之方，耽搁了公主的病情……还望陛下恕罪。”
旁的话，江远潼不敢再言语，他如今尚在这皇宫之中，孤身一人没有依靠，若不小心说错了话，只怕会给周家带去灭顶之灾。
黎阳帝叹了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也没说什么，挥挥手叫江远潼退下。
从尚茵那里回去后，江远潼立即收拾包袱，他深知“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个道理，如今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收拾衣物时，他目光偶然一瞥，忽然看见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黑陶小罐。
罐子毫不起眼，但让江远潼惊讶的是，那上头竟刻着一个云纹图案！
江远潼心下一紧，连忙关紧门窗，小心翼翼地掀开罐盖，他正要凑近看一眼里头是什么，却见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窜出，江远潼惊叫出声，下意识丢开罐子往后退，那物竟在半空中折转方向，“嗖”地一声从他的衣襟口钻了进去。
“呃啊！”
剧痛如烧红的铁钎般捅进心窝，江远潼踉跄着撞翻案几，几乎是颤抖着扯开衣领，锁骨下方赫然裂开一个血洞，皮肉外翻，哪里还能找见那虫的影子！
这、这到底是……
什么情况？？！
江远潼试图按住汩汩冒血的伤口，忽然间却嗅到一缕熟悉的、奇异的香气，头脑渐渐发昏，终于在倒地的前一刻，意识彻底被扯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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