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春雨淅淅沥沥。
安嫔的咳喘病从冬天治到了春天,依旧没有好转,太医把脉问诊开了方子后,安嫔的贴身婢女便跟着一道去取药煎药了。
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听得到雨落声,“黄大人,谢谢你来看我。”女子太柔弱了,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了一样,她的脸因咳喘泛着潮红,眼中毫无光彩。
“照顾后宫娘娘们是我的工作职责,只希望您安心养病,早日痊愈侍奉皇上。”
安嫔只轻叹了一声,嗫嚅道,“皇上许久没来过了,或许他已经忘了我。”幽怨、失落,深宫之中的鸟儿早已忘记飞翔的感觉。犹记得安若佳刚进宫时才十五岁,明媚如光,天真烂漫,虽貌不及人,却还是被皇帝留了下来。这三年来,面前这个羸弱的女孩儿仿佛也得到过一些帝王的恩宠,我不太记得清楚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来选妃吗?”
安若佳愣了一下,噗嗤笑了起来,“黄大人说笑了,我们这种身份的女子,向来是没有什么选择的。”
离开景和宫,我脑中仍旧想着安若佳那句话。向来没什么选择。她又肩负着家族的什么期冀呢。
沿着丹枫道走到尽头,又见到那座威严伫立的化门,将前朝后宫分割得清楚明白:该留下的只能留下,该离开的也不能逗留。今日负责值守的侍卫见我走近,行礼过后递上了今日入出化门的名册。大致扫了一眼,并无特别之处,倒是连续三天都有一个包袱想递送给鹿璃宫的纯嫔,被拦了下来。虽说从宫外递送东西确不合规矩,但这种事儿并不少,也禁绝不了,多数时候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纯嫔出身普通,去年伊始便病恹恹的一直没有好转,后来干脆闭门谢客不再和众妃嫔来往,我上次去探望她还是除夕夜。
“衣服两三件,此外还有一个食盒。”一脸稚气的小侍卫闻声识趣地退至一边,来者身形颀长壮硕、步履稳健,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我拱手行礼,“许久不见,黄大人近来可好?”
岳东胜,皇上的近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官居四品。前些日子因外办要事不在京城,想是事毕才回来。
“老样子,吃得香、睡得着,好得不得了。”
闻言一笑,岳东胜轻轻翻了一下包袱里的衣服,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不如给纯嫔娘娘送去吧。”
“这等小事,倒也不必事无巨细呈报于我,你拿主意掂量着办即可。”见我点头许可,方才的小侍卫随即接了包袱往鹿璃宫去了。
“大人这是准备离宫回家了吗?”
“近日没什么要事,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交由尚宫局准备了,秦尚宫是宫中的老人,必不会在这些大事上出纰漏。”
岳东胜只点点头,送我出了大门,“您慢走。”
出了后宫,鸟儿的鸣叫声仿佛都响亮了一些。一路看到各路官员进进出出,神色各异,想必今日公开朝议唇枪舌剑好一番争斗,精彩程度不亚于珍馐楼说书的场面。一出上阳门,便看到徐鸮在等我,他快走几步,连忙迎上来为我撑伞。“方才高府送了请帖,邀你晚上赴宴。”
“礼物可都备好了?”
不等徐鸮应声,另外一个洪亮的声音便从我后方钻入耳中,“哟,一正,这么巧,这就要回去了?”
还没回头,那声音的主人便已走近,绕到了我的面前。虽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却难掩周身疲乏之色,眉头微蹙、盛气凌人,男人的语气含着戏谑的意味。
“下官拜见荣亲王,听闻王爷象西山一役犁庭扫穴、全胜而归,恭贺王爷大捷!”
“三日前皇上在金虎门外摆驾酒迎,百官皆至,唯独你黄一正没到场,是何原因?”
荣亲王赵泽荫,因身份尊贵眼神中带着天生的傲慢和审视,总喜欢居高临下看人,又因武将出身,金枪饮血、征战杀伐乃家常便饭,身上总隐着股杀气,令人不敢直视。
“当日下官因筹备王爷的庆功宴,未能亲眼一睹王爷凯旋英姿,实在遗憾。下官知王爷此次西征半年之久,必然有些时日没尝到家乡味道,特地备了烩百菇这道菜,盯着御厨用心烹煮,不敢分神。”我看向赵泽荫,保持着谦卑的姿态,“不知这道菜可还合您口味?”
赵泽荫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继而绷着脸低声道,“尚可。”
“多谢王爷夸赞。”我看看这连绵如珠帘的春雨,说道,“春雨微凉,王爷多保重身体,下官家中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先行告退。”
走远几步,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徐鸮见状笑道,“这烩百菇是道什么菜?怕不是为了应付荣亲王,立时胡诌的吧。”
“哈哈哈,什么烩百菇,就是杂菌一锅炖。当日上了四十六道菜,谁能记得有没有这道小菜,就是没有,他也只能当做有。不过荣亲王确实喜欢吃松蕈,倒也不算胡诌。”
“也难为大人您记得诸多人的喜好。”
我望向烟雨朦胧中玉京河畔熙熙攘攘的人流,“没办法,傍身之计。”
我的家在城东南,离上阳门不算远,闹中取静,是我升任内政司司正时皇上赐的宅子,地方不大却古朴有质、花木错落,几株垂丝海棠于春雨烟色中增添几分颜色,闲来无事在家喝喝茶、赏赏花、喂喂鱼,好不自在。
吃过午饭雨便停了,不时便艳阳高照,暖意融融,莺儿今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小心翼翼端着茶盘,一边防着阶上青苔,一边被池中的鱼儿吸引了视线,她将茶盅递给我,抬着稚嫩的小脸儿问道,“大人,这鱼儿怎么喂不饱呢?肚子都鼓了,再扔鱼食给它们,还是吃个精光。”说着莺儿又撒了一把鱼食,肥硕的鱼摇头晃脑挤到池边。
莺儿今年十三岁,才来我府上不过三个月,徐鸮说他去东市办货,见这丫头父母双亡,哥嫂家中贫寒,为凑二两药钱不得已要将她卖到有钱人家去,实在可怜,想我缺个小丫头使唤,便五两银子买了回来更名改姓,跟着我姓黄,唤作莺儿。
“我这池塘里有两种鱼,一种叫可怜鱼,从没尝过吃饱的滋味儿,只知饥不知饱,就像你一样,刚来的那个晚上吃了八个馒头。另一种呢,叫无餍鱼,心怀不善,伺机攫取,贪婪可怖,死到临头都不知停下来。”
闻言莺儿咯咯咯笑了起来,“莺儿得了教训,可不会再吃撑,无餍鱼不知悔改,一定会撑破肚皮,一命呜呼!”
见徐鸮手中端着个朴素的木匣子远远走来,莺儿蹦蹦跳跑上前去,左一个徐哥哥,右一个徐哥哥叫着,当真像只鸟儿一样。匣中放着今晚赴宴要带的礼物,一只精美的翡翠十八子手串,算不上名贵,甚至可以说平平无奇。今日当朝宰相高佑长子高迎盛纳妾,想借此机会攀高结贵的人多如牛毛,不携重礼想进高府的门,怕不是痴心妄想。
“闲来无事,走吧,先去见见新娘子,听说有倾城之姿,长长眼去。”
说罢我换了衣服,趁天气晴好,未坐车马,只带了徐鸮步行前往。天元三年,梁朝锦州城八街九陌,玉京河穿城而过,两岸屋宇鳞次栉比,街市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繁荣景象,若无西境战事,倒也称得上天下太平,民生安乐了。
一路闲逛着走到高府,已有人前来送贺礼,可惜高门紧闭,门役时不时呵斥来者,好不威风。我穿过人群上前去,还未开口,一个门役猛地推我一把,险些将我推倒在地,不过瞬间,那门役咚地一声滚了好几圈,只见徐鸮将我护在身后,腿脚之快,我都没看清楚他怎么踢翻了那个门役。见有骚动,十几个门役连忙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瞅了我一眼,吼道,“你这娘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儿撒野!”
不等话音落地,徐鸮飞起一脚踢在那人心窝子上,“你给我放尊重点。”
这时一顶灰色宽大的轿辇将人群如流水一般拨向两边,停在我面前。男人缓缓走出来,先是看看我,又扫了一眼徐鸮,雪白的脸上泛着丝丝潮红,嘴唇也嫣红如血,“也怪不得门人不认识你,应邀赴宴者皆衣衫华贵唯恐失了身份体面,唯独你一袭素衫、未施粉黛,哪里认得出你是当朝内政司司正,我的义妹呢。”
“二哥,近日公事繁忙,我这才回府洗漱一番,连忙就来了,今天是大哥的好日子,我可不敢来迟了。”
男人慢慢踱步到我跟前,身边两个素衣侍卫将外人挡在身后不得靠近。身形略显瘦削,落步无声,高迎远,高相次子,也是当今吏部尚书。
“什么好日子,纳妾而已。”高迎远背着手大步流星抬脚便往门里走,我连忙跟在他身后,只见刘总管突然冒了出来,许是知道方才门役怠慢了我,一脸白汗。
“哎呀,三小姐,是小的疏忽大意,才离开片刻就出了这等岔子。”
我摆摆手示意他离远点,高迎远眼见着心情不好,免得招人烦吃顿板子。
一路跟着高迎远进了府门,只见那大门立刻紧闭,隔绝了嘈杂声。虽来过高府无数次了,可我仍旧不太认得路,只记得高迎远住西院。
“定是今日公开朝议有人惹了二哥,谁啊,如此大胆。”
小桃伺候高迎远简单梳洗一番,换下了朝服,又端了热茶,上了一碟桃花酥,也未掩门,便退了下去。
“还能是谁,大理寺左寺丞艾卿,区区六品小官儿,哼!”
我咬了一口桃花酥,竟然还热着,香酥可口,味香浓郁,高府的厨子手艺真不错。
“……为的是秋素素一案吧。”
高迎远呷了口茶说道,“早就叫大哥别惹是生非,他就是不听不改,为父亲惹出许多事来。不过这秋素素一家还真是难缠,打死了人是不假,该赔的也赔了,朝议时拿出来说道,艾卿也太不识相了!”
天元元年,高迎盛在珍馐楼酒醉,见坊间卖艺的秋素素有几分姿色便叫其陪酒,哪知秋素素性格刚烈,宁死不从,高迎盛恼羞成怒,三拳两脚下去,秋素素便没了呼吸。事发后非但没有害怕,高迎盛反而大摇大摆离开,言曰,有的是钱,大不了赔就是了。秋素素哥哥两次三番告状,即便是案子到了大理寺,也不过定了个殴斗之罪,高迎盛让手下走卒顶了罪,又花一百两便平息了此事。秋素素哥哥不服,屡次向大理寺讨要说法,却再无音讯。
“哦,三妹来了,刘同这该死的奴才,也不长着点眼睛,让下人冲撞冒犯了妹妹,你可别往心里去。”一听这泼辣爽利的声音,便知是二嫂沈双双。虽看多了后宫妃嫔珠翠罗绮各美其美,乍一见沈双双,还是会被她的美貌华贵所吸引,偏她还是个能干人,把高府上下打理得安然有序、井井有条。
“大哥呢,可浪荡回来了?”
沈双双上来牵我的手,向高迎远回话道,“老爷前脚回来,大爷就跟着到家了,这会儿还在老爷书房里。无论怎么说,今天阿若妹妹进门,公事且放放。我带三妹去园子里转转,二爷歇会儿,一会儿宾客该到了。”
高迎远便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去了书房。
往高府东去,逐渐有了喜气,总算看得出今天要操办喜事。沈双双一边与我聊天,一边指挥着仆从搬东挪西。得空,终于见到了名为阿若的女子,高府豢养的舞姬,从小便受琴棋书画的熏染,无论样貌还是教养都是一等一出挑的。用花容月貌来形容眼前一袭红妆的女子未免有些简单了,但对我而言,见过的美人实在太多,多得令人审美疲劳。
按惯例向我行了礼,阿若柔声细语与沈双双说着话儿,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嬷嬷在给阿若梳高椎髻,手指翻飞,好不灵巧。见我少言,沈双双笑道,“这是明月堂的梳头嬷嬷,她不会说话,都唤她哑婆。”
“阿若,之前听闻安顺侯看上了你,想娶你为妻,怎么突然就跟了大哥呢。”
一时间,热闹的内室忽地静了下来,沈双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阿若更是脸色煞白,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继续说道,“安顺侯家室显贵,为了娶你甚至向皇上求情,纵使被呵斥,仍坚持要娶你为正妻,甚至说出皇上的亲母亦是舞姬——”
沈双双扑上来捂着我的嘴,眼神沉冷,“三妹,有些话不该说的万万说不得,尤其在这高府。”
我拉开沈双双的手笑道,“瞧给二嫂吓的,这安顺侯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流言,也敢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皇上乃皇太后所出,世人皆知,尤其咱们高府上下谁不知道,毕竟当今太后,是义父的亲妹,高府的大小姐。”
“那自然是的——”
看着沈双双鼻尖上冒出冷汗,我暼向阿若,她惹人可怜的小脸在镜中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安顺侯大逆不道,仅仅是被夺去了爵位贬为庶人,已是皇上仁慈。只不过,现在的安顺侯,啊,不,应该叫王之易,连区区一个舞姬都求娶不成,被高府门役赶了出去,真是令人唏嘘。”
“不愧是掌管内宫事宜的内政司司正大人,一正对宫闱内的事情,可比我们这些外人知道的多了。”
阿若只听声未见人,便已跪下去行礼,而沈双双也敛敛裙子,低声唤道,“大嫂。”
瘦弱却锋利,如一柄细长锋利的长刃,女子眼神锐利,睥睨着众人,她径直走向我说道,“一正,你既认了父亲为义父,自然要一心为我们高家尽心尽力,绞尽脑汁为父亲分忧才是,不然你这个司正,当得有何意义,不如早些辞官嫁人免得成了老姑娘,和那深宫里臭气熏人的老嬷嬷一样,令人望而生厌。”
姜玉芦,高迎盛的妻子,光正王的嫡孙女,抚国将军姜仕函的长女,当年选秀时因病错过时机未能进宫,不然凭她的家世,早已是贵妃了。
“大嫂说的是,一正谨记于心。”深深作揖,我笑道,“定不负义父提携之恩。”人精如沈双双,也对这场面束手无措,好在小桃来报,高迎盛挨训结束,轮到我了。
四年前,我拜高佑为义父时第一次进逐月轩,只见人,不闻声,高佑喜静,伺候的仆从以及护卫都沉默少言,整个逐月轩犹如夜空中的明月,存在,但无声。
与高迎盛擦肩而过,他脸色铁青,见我迎面走来,只哼了一声大步离开,一如往常,跟在他身后的高迎远倒是给我使了个眼色,“莫理他,就这臭脾气。”
“义父状态如何?”
“你且小心应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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