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后，街道被月光浸润得晶莹透亮。
泗州署的门邸，黛瓦青砖，积雨成串，顺着上翘的飞檐缓缓坠落。
嘚嘚嘚——
急促的马蹄声撕裂沉寂的天穹，一人一骑裹挟着夜露奔驰而来。
至州衙前，骑手猛地勒紧缰绳，红棕骏马长嘶一气，在湿滑的地面擦出刺耳声响，前蹄高高扬起。
等候已久的众吏员闻声赶来，依品级排列站好，神色肃穆，屏息敛衽。
何元兴翻身下马，正了正衣袍，踏过门槛，扫一眼下属们，言简意赅道：“路上又耽搁了，使者还没有到，有江大人在码头边候着，本官先回来处理案情，各位不用拘泥。”
廊下众人如释重负。
何元兴今夜很累，他精神紧绷太久，此时已疲惫不堪，自从爆炸案发生以后，屁股都没沾过板凳，操碎了一地的心，不停奔走，却不见得有什么成效。
“知州大人。”州判官跟随他走入官署二厅，一路禀报，“先前来报案的那几人已经安置在官邸内，方便随时问询。据他们所说的怀瑾堂听雨轩，也派出快班前去拿人，却扑了空。屋内没有人。”
何元兴脚步一顿：“一直不在吗？”
“是，快班兄弟还在那边候着，若有人回去，马上依令传唤，一齐将他们带过来。不过，现在还没有消息。”
何元兴喃喃：“偏偏是今天晚上，那两人嫌疑就很大了。”
州判官续道：“不过，从现场当街逃跑的那个凶手已经抓到，方捕头今夜审过了，这是他的供词。”递上几张罪状，下面摁着鲜红的手印。
何元兴速速翻阅，脸上总算有了笑容：“嗯，不错。”
州判官犹豫道：“这样的话，曹府报的那个嫌疑人是不是先不管了？”
何元兴细看供状，指着圈起来的那几个字：“方捕头觉得事有蹊跷？你把曹府检举的嫌疑人画像给他看过没有？”
“这个……”
州判官额头瞬间沁出细汗，他早忘记这茬，自知难逃责罚，赶紧躬身认错。
“怪属下一时疏忽，想着爆炸的真凶已捉拿归案，就没有在意。加上方捕头之前在小室审讯，卑职不敢擅自打扰。”他喉头滚动，心虚道，“刚刚才想起来画像一事，给他，看过了。”
何元兴皱眉，不悦地瞥了他一眼，看得州判官低垂着脑袋，不敢说话，好半晌才收回视线，道：“你请方捕头过来。另外，仔细去搜查那些戒严后还在城内游逛的人，有没有画像上的人。”
见他没有追究，而是转过了话题，州判官缓了口气，立马答道：“那些人都已经问过了，方捕头正要把他们放了。”
“你去和他说，别急着放人，我随后就来。”
州判官冷汗津津地走开了，和同僚哭丧脸，怨道：“完了，刚刚知州突然说起画像的事，问我是否给方捕头看过……”他看看四周，又小声道，“明明他自己就没交代，凶手伏诛认罪，全权交给方捕头了；我们这边又急着收拾文书等候提督大人光临，整个州衙手忙脚乱，谁还想着那个。”
同僚捂嘴偷笑：“真是倒霉！哪里知道他心里还惦记那个，刚刚没有怪你罢？”
州判官摇了摇头，一脸晦气：“现在没有，不知道以后要不要借机敲打了，我先把画像拿过去，你也快去拦着他们，别真把人放走了，又怪到我们头上！”
外监，牢门大开，里面的人挨个出来，领放行牌。没多久，却又有人跑来阻拦，说知州大人有令，案发相关人员还不能离开。
领了放行条的人不乐意交出，嚷嚷起来：“不是说已经抓到凶手了吗？怎么还不让我们出去！”“就是，你们怎么出尔反尔啊！要关我们到什么时候！”
没领到条子的人更是着急。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眼看这群人就要闹起来，那两个放行的狱卒竟然抵挡不得，传令的州同知和他们说，知州大人要当面问过，你们再耐心等等，然后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唤人过来。
方岩比何元兴先来一步，他站在高处，摊开双手，掌心下压：“各位安静，知州大人还不明白情况，待会我和他说明清楚，自会让大伙回家，请稍安勿躁，再多等片刻！”
人群里已有人不满，小声嘀咕：“什么知州大人，这也不明白、那也不明白，稀里糊涂，怎么断案的？”
还有人力挺方岩：“你既已说好，就不能反悔啊，待会说明白了就让我们走。”
等何元兴整理好赶来时，看见所有人都领了放行条，站在门边要走，嘴唇抿成一条线，问身后的州同知：“这是怎么回事？”
州同知也是一脸无奈：“方捕头要放人，勉强拦下，也关不回去了。”
何元兴招了招手，把方岩叫出来，两人私下交谈：“方头，你看过那个画像了吗？”
方岩点头：“刚才判官大人把画像和状纸给我看过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毕竟曹府失火是一桩悬案，没多久，龙骨桥又爆炸。所以，今天抓来的那凶手是否有幕后主使？两个案子会不会出自同一伙人？”
“这不好说。”方岩摸了摸下巴，“据我审讯，那凶手一力揽下罪行，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否认幕后主使的存在。”
何元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这样吧，方捕头，你拿着画像去审问凶手，看看两人认不认识。我去问问外监那些人，说不定也有同伙混入其中，或者藏着什么线索。”
方岩一愣，微微拱手，苦心劝道：“大人，外监那些人，我已派人逐一审问过了，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你也可以抽调口供来看，他们都是附近的百姓，确无嫌疑，再反复盘查也没有意义，继续关押下去，恐怕民心不安啊。”
何元兴哼了一声，背过手去，来回踱步。
他和应天府知府为同门，凭借这个关系，专门问他要人协助查办，方岩在缉捕、刑名上老成练达，颇具威望，却不想这人竟然是个硬钉子，偏偏与自己对着干。
何元兴脸色阴沉：“现是提督大人巡视的关键时刻，万一其中有人隐瞒身份，是贼人的同党，等他们里应外合，出了乱子，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依我看，把他们关个十天半个月都不为过！”
方岩眉头紧锁，据理力争：“大人，我们手中并无证据证明他们与案件有关，仅凭猜测、或只是为了治安稳定，就一直将人关押下去，不合情理。眼下，案件蹊跷，我们更要集中精力审问凶手，此人供词漏洞百出，动机牵强，幕后必有主使。”
何元兴扶额，烦躁地挥手：“既然蹊跷，不放过任何线索才是稳妥之策，这些百姓暂且关押，等彻底查清再说，万一他们之中有人与真凶有所牵连，走漏了风声……”
“总之，别叫他们毁了提督的巡访。至于那凶手，你再细细地审！务必问出个所以然来。这案子先按现有线索定罪，把凶手交上去，也算是有个说法。”他转过身，语气中透着怠倦，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请方捕头和我一起去问过外监的人。”
方岩叹一口气，跟在他身后。
内监，关押重犯之地，其中一个小审讯室，光线幽蓝，常泽川懒懒地蜷缩着，下巴抵在桌边，直落的灯，把他肌肤照得冷白。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画像出自何人之手？到底因什么罪，以至于被报送官府，成为爆炸案的嫌疑人？
他直起身子，强打精神，和对面那自称小杜的年轻人随意聊了几句。不管对面问什么，常泽川都没心思交代，也难以分神继续圆谎，维持那落魄又为情所困的痴情郎人设。
小杜见他魂不守舍，一副痴呆，也懈怠下来，心里也很理解，反而和他不咸不淡地攀扯起来。
就是这么一聊，常泽川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口口声声尊称的“方大人”，和现代认知中的警察局局长之流不同。恐怕根本不能决定什么。
方岩虽然是应天府的总头役，长得一副虎背熊腰的威严模样，面孔一丝不苟，像是办案多年的老刑侦，但在明朝，他也只是从民壮、雇役中征调的普通百姓，没有品级，单作为地方官府的基层办事人员而已。
常泽川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费尽心思，却闹了一个大乌龙。
他从永安坊出来，一路颓丧，懒得再折腾什么，在牢狱中，也是想着生死由命。但是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比尝试挣扎更加艰难。
不记得是哪一刻，火光石电的，他脑子闪过主意，想把水鬼及她手中的线索巧妙、光明正大地交给官府中人。
水鬼如同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江府，不知何时爆炸，也许会危及小满。他此番作为，也只是想把那颗炸弹平安拆卸。
于是常泽川故意提及线索，借此引人注意。后来他被移送到小屋子，确与旁人不同，不是由普通吏目处理口供。是南京来的方岩。
常泽川以为有戏，然后通过一番拙劣的试探，将案件的蹊跷处暗暗透露给看起来尚且正直可靠的方岩。
却没想到，方岩哪里算什么高官，他并无权势，就算与罗教毫无牵涉，又能如何呢？
常泽川趴在桌上，头脑昏沉。如今，连自己都被绕了进去，他捂着脸，瓮声瓮气问：“你知道画像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小杜也是一脸懵：“那是判官大人才拿过来的，吩咐交给头儿，我啥也没看见。”
常泽川沉默。
方岩能不供出他都算好的了。如今还有什么活路？尝试和方岩商量一下？他有什么筹码？
常泽川不甘地撑起身子，凑近小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帮我传给你们方头儿。”
小杜闻知，略有震撼，思虑再三，终于答应，掀开房门出去了。他径直跑向外监，正好看见何知州高举画像，让那些人挨个排队认人。
第一个人，头发蓬乱的驼背老头眯起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把画像抓到手中，贴到面前：“噫！这个人长得好看，他犯了什么罪？”
何元兴看见老头子疯疯癫癫，让人把画抽出来，不耐道：“你就说见没见过这个人，其他的不要管。”
“你什么都不告诉老头子，老头子怎么帮你找人啊？”老乞丐抱着画死不撒手，“全城的小乞丐们见了我高低叫我一声爷爷，他们走街串巷，帮你找人还不简单？”
他东倒西歪，两个狱卒上前包抄围剿竟然捉他不得，老头子一下子弯腰闪避，又一个鲤鱼打挺，驼着背直冲到何元兴面前，哇地大叫，激动得手舞足蹈：“我好像见过这个人，你把画像给我，我替你去找。找到了的话，大人记得给我点奖励啊！嘻嘻、嘻嘻！”
何元兴捏着鼻子，后退一步，指着他喝令：“你先把画像给我。”
这老乞丐不知抽了什么风，跳来跳去，突然好像烫手一般，把画像直接一甩，丢了过来，何元兴伸手去拿，打开一看，发现画像的整个人脸已经黑一块黄一块。
“大胆！”他气急败坏，推了一把老乞丐，刚刚还灵活躲闪的老头直接瘫倒在地，口吐白沫，两腿僵直，一动不动。
人群慌乱起来，缩在一边：“死人了？”“官老爷打死人了？”
方岩余光瞥见小杜，被挤到人群一侧，朝着自己方向探头探脑，悄悄走上去，小杜挡住嘴，向他低声耳语几句，方岩大惊，沉思道：“既然这样，你想办法偷偷带他出去。”
外监方寸大乱，吵吵嚷嚷，何元兴面色铁青，支使狱卒把其余等人重新关进去，忽视那些人的拳打脚踢、乱叫和辱骂，心烦意乱地离开了。
常泽川仍待在内监的密室里，如坐针毡，这里一丝声音都透不过来，连时间的流速好像都变慢了。
很快，闪进来一个矮矮的小卒，丢过来一套衣服，道：“常公子快换上，赶紧随我离开。”
常泽川问：“谁让你来的？”
“方捕头让我来，带你出去。”
常泽川点点头，裹着被子，慢腾腾换着衣服：“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要带你离开，常公子快一点！”
在小卒不停催促下，常泽川终于装扮完成。他搂着自己那包湿臭的衣服，要往前走时，左腿忽而一麻，一个崴脚，直接蹲了下去。
他龇牙道：“缓一缓，我磕到了。”
小卒催促：“快点儿！时间紧迫！”
常泽川翻眼皮偷看那人，见他一副焦急。一时不知是走是留——
这个人说谎了，他不可能是方岩的人。
方岩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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