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残月照血·计先生
夜沉江面,残火映水,红波一圈圈荡开。焦枝轻爆,火星子溅落,像熄灭的萤。
杨洁伏在小院冰冷的青砖缝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与远处夜枭声相和,确认自己还活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直面现实,慢慢仰头望去。
檐头立一高瘦人影,背手向月,深蓝衣袍翻涌——空气像被薄刃划开,寒意先一步抵喉。
显然,这是个高手。
先前高手似御空而来,仿佛一只巨鸟。她已经看得心惊肉跳。逃跑不遂被抓进小院时,她更认清了双方武力的天渊之别。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那般可怕的两个匪徒,竟被这人一照面就无声无息地收拾了。
是敌是友?
似感到她的视线,计先生眼眸一下对上她,目光森寒,“不想死,就乖乖待着。”
停了一下,他柔声道,“宝宝,看住她。”
前后语气相差太大,杨洁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忽然,眼前红光一闪,耳朵立刻痒起来,似被细细的触须挠着。
再看,冰凉翅缘轻触耳垂,激起她一阵战栗。
它花朵般缓慢开合着,散发茉莉味浓香,虽然轻若一张纸片,却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完了,蛇鼠一窝!
眼眸与那无数小复眼相对,它每只小眼的??虹膜纹路都诡异地扭曲,仿佛凝结成一个讥诮的冷笑。
“这玩意儿……智力这么高吗?”
她本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蝶翼不过寸许,心头一颤,再不敢前进分毫。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慢慢滑下。
她后背有些潮湿,眼珠滴溜溜转,蓦然想起计先生的指令是“看住她”,而不是杀了她或者吃了她什么的。再联想之前三匪见她的情景,略一思量,她便明白过来:自己也算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医学生的胆子通常很大,她更是其中的翘楚:前世为了提高解剖课成绩,曾多次深夜找大体老师聊天。
因此,一旦确定耳朵上那小东西暂时要不了命,她便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在这位新冒出的敌人身上。
他轮廓分明,显得消瘦。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下,凭如今超群视力,她仍看清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以及浓重的、如同炭灰涂抹般的黑眼圈。
瞧着像失眠症患者,他眸光却似淬火钢刀、令人窒息,把高手特质劈砍得棱角分明。
那双比夜猫子还亮的眼睛从上方俯视下来,让她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目光,一点不敢轻举妄动,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三位匪徒中,老三扯着嗓子哭嚎告状,老大则红着眼眶厉声反驳。两人声音越嚷越高,谩骂间还不忘互相揭短。混乱的指责声混杂在一起,活像市集里两只争食的野狗。
高手眼角的肌肉难以遏制地微微抽搐,似在极力忍耐。他左袖垂下来轻微晃动,右手指尖在腰间刀柄上摩挲着冰冷的鞘口,仿佛在压抑着拔刀的冲动。
杨洁看了都想摇头,明白了他此时的心情:光知道手下蠢,万万没想到会蠢成这样!
呵,这点阵仗都应付不了。若碰到现代那些医闹,岂不是气得把人都杀了?
她抿住嘴角,把那点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压回喉里,瞟了眼耳朵上轻轻扇动的红影,双手紧扣着青砖缝,目光四处游移。
正看着,他蓝袍广袖微动,动作快若电光,在她眼中烙下一道残影。
一阵疾风莫名刮过,余风让她的脸皮生疼,发丝被无形气刃削断数根。
身后紧跟着“啪啦——”震天响。火星和草木灰带着热量从后方扑来,还混着几朵焦黄的大青褶伞。
她像只受惊的野兔,猛地弓起脊背,手脚并用向前急窜。指尖在地面上刮出细响,发丝凌乱地扫过脸颊,却连回头张望的勇气都没有。
等后方没动静了,她才喘气停下,转身望去,惊讶得张口结舌——老槐树只剩半截立着了!
四周一片死寂,连原本微弱的蝉鸣也戛然而止。
树干被一下劈开,切口很光滑。
刀风掠过处,满地槐叶瞬息间碎成齑粉,与树干裂痕一同映出死亡的森冷。
她回身仰望。计先生按了按太阳穴,刀已入鞘,好似从未出刃:“蠢货,聒噪个甚?”
“计先生饶命啊!”老大老三异口同声求饶,五体投地拜下,身子抖得像筛糠,怕得跟要丧命一样。
老二也慌神了,满脸肉痛地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枚明珠,跪行几步上前,将明珠高高捧过头顶。
杨洁没想到他还真拿到了明珠。刚才她明明对着火抛的。啧啧,这人衣摆上的焦痕尚冒着青烟。
老二死死盯着掌中明珠,牙关紧咬——方才他拼着衣袍燃火,浑然不顾手背燎起一串水泡,才从阴燃的断枝间抢出这枚珍宝。
未料转眼竟要献出,心头恨不能将那两个惹祸的蠢货踹进江里喂鱼!但他更怕老大事后算账。
想到这,他忍不住留恋地抚摸着明珠,莹润珠身散发动人蓝光,轻转间更是流光溢彩。
老大和老三面色惊惧交加,不明白兄弟哪来的宝贝。但是,他们的目光也不由被明珠吸引,很快变得痴迷。
杨洁移开视线。三片槐叶随风摇曳,在计先生靴底临空碾过的瞬间,簌簌化作青烟。
眼前一花,人已至身前——皮肉焦灼的煳味混着他衣襟上茉莉与尸臭的诡异气息,扑面袭来。
这味道太熟悉了,让她脑中瞬间闪过解剖课上福尔马林浸泡的大体老师。于是她看向计先生时,目光便不由自主染上几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
计先生此时哪会在意她,一把抢过明珠,用指节细细摩挲。珠子的蓝光幽幽映在他眼底,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他看着跪着的三人,语气缓和下来,“若不念着你们杀‘水上漂’的功绩,真该跟那棵树一样,一刀毙了你们。”
三人一听忙磕头,感激流涕的样子。
“这人真无情,气怒了连自己手下都杀?”杨洁腹诽,用余光丈量树桩直径——约23厘米,恰似解剖室的不锈钢标本罐。
年轮断面泛着解剖图谱标注般的炭化分层,最外层如同溃烂的坏死组织。
一刀之威,恐怖如斯!
她按住狂跳的胸口,冷汗浸透后背。
那一刀余风擦着耳畔掠过时,空气都为之震颤——倘若对着她,此刻她或许已身首异处。
听着计先生叱骂那三个彪悍刀客如训稚子,见他们鹌鹑般缩着脖子的模样,在难以言喻的恐惧中,一缕近乎荒谬的轻松感竟不合时宜地钻了出来——那是目睹更凶猛的野兽被驯服时,弱小者本能的、夹杂着庆幸的复杂情绪。
最后,计先生朝他们不耐地一挥手。
“滚!尽快解决这处江匪窝点。”
“是,是!”
二刀客弓腰诺诺,鼠窜而去。
老二也想跑,却被计先生看住,仿佛被毒蛇盯上的老鼠一样僵在了当场。
“这明珠哪来的?”
老二受不住他逼问,转头看向杨洁。
计先生也首次认真打量起她,审视的目光如烙铁压来。
杨洁被看得浑身发汗,后槽牙无意识咬住颊内软肉,口中顿时铁锈味弥漫。
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习惯性地用呼吸节奏来舒缓情绪,极力控制自己手脚不要乱抖。只盼老二不要把先前所有事情都倒出来。要不,以计先生表现出的坏脾气,自己肯定会完蛋!
远处院外突然传来几声人死前的凄厉惨叫,一下就打断了院内紧绷的盘问。
计先生听得眉头一皱,立刻命令老二:“去盯着那两根朽木行事,别把人都杀光了。留着些精壮的水鬼,我们行船还能用上。”
老二一听,正中下怀,“是,属下这就去!”路过杨洁时,还好心替她解释了一句,“这女孩只是江匪抓起来的有钱小姐。我们的事,她都不清楚。”
杨洁心中微诧,面上却不由自主朝他挤出一个感激的笑。
老二被她笑得明显一愣,随即回过神,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堂屋,眨眼间便提着那黑包袱窜出来,纵跳飞跃,流星般投入远方黑暗中。
四周一片黑暗,夜枭间或叫几声。院外远处的人声显得有些模糊。
计先生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掌中的明珠,蓝色冷光在指缝间流转,把他一张脸衬得光怪陆离,诡秘吓人。他还时不时用拇指轻弹珠面,发出细微的“叮”声。
杨洁屏住呼吸,如木偶般僵立,竭力消弭自己的气息。
可当那道视线再次扫来时,她心脏骤然一坠——后退的脚底突然触到冰凉的硬物,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栽去。
月光掠过青砖地,霎时映出脚边那张青灰色的老人面孔,及不远处倒在正屋门槛前的母子。
她慌得立刻挪开脚。虽说医学生对尸体并不陌生惧怕,但是那样活生生的三个人,就这样在她面前被计先生的手下随意杀害了。
如今回想,她还惊怕不已。
现在,自己要独自面对更凶残的计先生。她心中不由冷得发寒。潮湿的江风掠过小院,屋檐滴水声敲打着她的神经。
乌云骤然噬尽月光,计先生背后的黑影随之坍缩——像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纸人,袍角在寂静中簌簌颤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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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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